在平淡之中蕴深情,各具特色。

 

【沙李|22:00】春梦了无痕

·CP:季先生x臧天喜

·注意,是沙李民国拉郎,老爷x戏子。

·情节纯属虚构,中篇慎入。全文4.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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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

壹·戏中人 贰·戏外情 叁·灼灼花

肆·归去曲 伍·长相思 陆·难醒梦

柒·了无痕

 

 

摘要

季先生:“总有一天我要排排场场地娶你。”

臧天喜:“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季先生。”

话儿不就是这么说的么:中年人的一情半欲,就像老房子着火,哪儿有的救啊。 

 

 

正文

壹·戏中人

梨园之内素有“三分情真动天下,七分情深泣鬼神”的行则,臧天喜所以打小儿不喜那些过分悲戚的剧目。他是唱戏的,戏中人不怕触景生情,只怕入戏太深。

可他如今是谁?角儿,名角儿。玉振班儿的顶梁子,天桥儿上的大戏子。

他的心早就练硬了,唱什么,管他的!

他的心气儿高啊,北平街面上的混混,寡妇门里的贵太太,就愿意看他唱《玉堂春》,扮正旦苏三。那话怎么说来的?对,就好他这一口。

也难怪。咬字、归韵、喷口、润腔,臧天喜哪样不精?更别提千斤道白,毯子功、水袖功什么的了,对他来说就俩字儿,简单。

臧天喜跟别人不一样。舍弃男身,乔扮女装,不是被命运强迫,他纯粹就是科班儿出来的,喜欢吃这碗饭。他也不学那些年轻的卖笑求荣的,在床笫中伺候同性,傍大爷求生存。他有些积蓄,又发了点儿财,不用干那没皮脸的事。

但臧天喜不否认,他喜欢男人。

当然,不是台下那些流着哈喇子,长着一脸麻子的混混,也不是那些趾高气昂、摆架子的官老爷。具体喜欢什么样儿的?臧天喜还不太清楚。

但他不着急,因为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过得有滋味儿。那些被师傅拿藤条追着鞭打的日子早就已经滚得远远的了,臧天喜见天儿的感慨,自己生在这乱世还能过上清闲日子,那叫一个自在!

可最近发生了件事儿,不大称臧天喜的心意。

原是前些日子,玉振班儿来了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叫白小迟。北京城,里九外七皇城四。那白小迟,偏是从那鸟不拉屎的地界儿来的。挑明喽,臧天喜瞧不上。

真是位爷。别人穿长袍马褂,那白小迟穿西装,讲究摩登。

好家伙浑身上下全白的,衣裳衬得他那脸也白煞,尖嘴猴腮的一脸奸相。初次见面,臧天喜便给了他一个白眼做见面礼。其实,要是这新人只是长得寒碜点儿臧天喜也不多说了,主要是白小迟人品坏。

昨儿上台前,臧天喜正要穿那普彩鞋,突然脚下钻心一疼,他“啊”的一声叫,表情狰狞地把那痛脚抬起来。臧天喜刚一抬脚就看见脚底板有血从白袜里渗出来,触目惊心。臧天喜再探头一瞧,发现鞋里横躺着白晃晃的一张瓷片,上头已经沾了血。

臧天喜捂着痛脚喊人,而此时白小迟经过,朝臧天喜做了一个丑鬼脸儿。

臧天喜看见了,登时觉得这里头有名堂。而最后竟是那白小迟代替自己上了台,这事儿也就明明白白的了。“有事儿您言语,暗地里使坏就是棒槌……好家伙,玩儿这套,都是爷玩儿剩下的”。

臧天喜咬了咬牙。

昨儿臧天喜也不闹腾,而是安安分分地躺到了铺上好好歇着。

这事儿知道原委的人不多,主要是臧天喜怕那些没良心的东西笑话自己蠢笨。可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儿?白小迟他绝对不会放过。今儿臧天喜便板着一张脸,胁着叫李班主不要涨白小迟的包银,否则请李班主明儿就甭想再见到自己这个主儿了。

闹归闹,玩笑归玩笑,再怎的也不能为了一个没名气的小新人冷落了玉振班儿的红旦不是,李班主心里有数。他连声应了下来。他耍了个花样,说了一些漂亮话儿,这样一来两头不得罪。当然,他偏向臧天喜多点儿。

这事儿一出,臧天喜的脚就这么坏了,伤口很深。这让臧天喜闹了几天脾气,摔咧子摔坏了几个碗碟。不过闹归闹,他也怕落下病根儿,所以最后还是乖乖地躺着歇了。

臧天喜在班子外头置办了屋子,但为了方便,他还是住在班子里头的。李班主知道臧天喜为何而生气,于是再不叫那白小迟替班儿了。这些天,永定戏院门外头的红木牌子上也很少写那《女起解》三个大字儿了,有街面儿上的混混吵嚷着非要看,班主就叫跟臧天喜亲近的戏子去替,这十来天就是这么过的。

没有名旦撑场的日子难熬至极,可班子总算挨下来了。

 

 

臧天喜恢复得差不多了。

清早,他夸张地走出屋子吊了吊嗓子,压了压腿,再一开口,和十来天前比,甚至更加精进了,哪里像是个躺了好几天的病号呢。李班主瞥见,笑眯眯的。

傍晚的阳光透过那拼接精致的“一根藤”照进屋子里,刺人眼睛。臧天喜把修长的手伸到眼睛前头挡了挡这阳光,而后缓缓起身。

黄中泛橘的光照在臧天喜黑色的长袍上,臧天喜走动,那袍子便跟着舞,于是绣在衣裳上的盘绕着的金线便在这照耀下闪出了一些奇异的光彩,瞧上去美极了。臧天喜长得不赖,飒爽冷艳,这场景便像是一幅画儿,好看。

他是去俊扮,今儿个他复唱那熟得不能再熟的折子戏,没什么新意,他知道满场是肯定的,这点儿自信总是有的。

只是有一件趣事儿,臧天喜听师兄说,今夜有几个从洋场赶过来的老爷特意来捧场。

洋场,那离北平可远喽,也不知道是赶了多少天的路来的,又是来做什么的。

臧天喜正在梳水头贴片子,忽然就望着那大圆镜出了神。他伸出修长的手摸了摸自己油光锃亮的假发,心里暗叹:傲归傲,自己打小在班子里长大,倒是没出过远门儿,没去过洋场。

插戴泡子和其他头面完了之后,臧天喜便走去穿衣了,他伸出纤白的手摸了摸那女罪衣,鲜红宝蓝相间的,绉料,下垂感好。他对这衣裳也有感情了。可他这种情感很快便消散了,衣裳穿完要穿那普彩鞋,臧天喜不禁又暗暗骂那白小迟不是东西。不过化装完了,臧天喜不及想那些东西,他立马就要入戏。

一起范儿,那味儿就有了。

天儿昏暗了下去,臧天喜在后台瞄了一眼,座无虚席。几天不上场的他心里乐呵呵的,面儿上却无甚表情,这是臧天喜一贯的风范。他悠闲地伸手去拿那黑墩头紫砂茶壶,壶嘴对大红唇,喝了一大口茶,痛快。这便准备着要上场了。

“苏三走动啊。”

崇公道跟那喽啰演了两句,喽啰便把手一抬,唤苏三出来。

臧天喜“苦哇”二字一出,掌声便如雷了,叫好声不绝。臧天喜极入戏,他带着镣铐出来,现在他就是那活着的苏三,就是那玉堂春。他演得入了神,只余光里看了一眼池座,师兄说得不错,的确是些新面孔。

掌声渐渐熄下去,臧天喜才继续往下唱。

“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遇春。”

臧天喜双手相扣放在那鱼木刑枷之上,黑辫子拖到脚踝。他的神情悲痛欲绝,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台下的掌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可有个人,从头到尾都没鼓过一次掌。

不知怎的,臧天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想看也不行哪,那人就坐在池座最中间呢。玩儿的什么鬼花样,臧天喜不明白,他也不能睁眼去看,戏演着,这点儿定力要有。

“此……一去有死无……有生。”

浅蓝色的绸帘幕缓缓合起,臧天喜才松了一口气儿,还好发挥得不错。只是他心里越想越气,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哪,像个木头一样端坐在那儿。

不捧场还要坐在那样的位置,贱哪?卸妆是来不及了,臧天喜在后台凳子还没坐热,就决定要出去看他一眼。

“爷,《琵琶记》是南戏之祖。我们这儿是北平,是天桥儿,唱的这是京剧,您来捣乱的吧?”

臧天喜刚出去,便见到李班主正在和那位爷争论,这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不不,主要是,这《玉堂春》唱得不怎么样。”

那人复又坐下,把那衫子往后一甩,活脱脱一大爷样儿。臧天喜登时来火,他还穿着戏服就快步走到那人跟前。想就是洋场来的。出于礼貌,他努力平了平心中的火气,“爷您怎么称呼?”

“季先生。”

季先生皱了皱眉,看这扮相,这就是那名旦臧天喜,怎么亲自下来了?他也不想跟臧天喜多说,只是转头继续跟李班主道,“我是说,《琵琶记》比较好看。”

“爷,我是不是说得不清楚?叫京剧班子里的人唱昆曲?走走走,这没您的地儿,再有钱的主儿也不行。”李班主啐了一口唾沫,看来这人不懂戏,真是个笑话。

而臧天喜只觉得这季先生在嘲讽自己。《琵琶记》算什么,跨剧种,自己也不是不行。可就是不想给他唱,“爷,您拱火呢是不是?”

季先生甩了甩袍子站起身来,臧天喜这才抬眼看他。季先生梳着中分头,头发乌黑,两鬓修得齐齐整整,脸则干干净净的,英俊非凡。他身上的马褂是深褐色的,嵌了些黑色花纹,顶好的料子。

季先生的身高和臧天喜差不多,只是肩膀比臧天喜的要宽些,身材魁梧一些。此时他表情温和,全然不像是要来挑事儿的。

四目相对,臧天喜竟然失神。这男人成熟,长得也俊。他梦里恍惚见过自己未来男人的模样,别说还真有点儿像这季先生,臧天喜是信这个的。

臧天喜听有人说过“初见误终身”这样的话,这叫他有点儿怕自己现在的想法了。还有,这季先生正拱火呢,自己倒跟这儿想什么不该想的,真是怪喽。于是臧天喜赶忙把眼睛瞪了瞪大,维持自己的凶样。

“拱火?”季先生有些迷惑,“就是挑衅的意思吗?”

臧天喜捂了捂脸,这话都听不懂,还和他说什么说。臧天喜于是乜斜了他一眼,不讲话了。

此时,一旁刚好有个主儿在看他们拌嘴的这出戏。好半天他才走过来,和善地凑过脸对季先生讲,“臧天喜扮的苏三,那叫一绝。”

李班主赶忙去看,原是胡司令。

胡司令常常默不做声来捧臧天喜的场的,人又不蛮横,可以说是千里挑一,而且他总是穿着司令衣服来,这给永定戏院添了不少光。李班主赶忙朝那司令咧嘴一笑,他脸一变,转过头,没好气地对季先生道:

“现在是民国,司令可比爷顶用。”

 

 

 

 

 

 

贰·戏外情

“好。”

季先生耸了耸肩,也不太在意这事儿。他见大家都不太愉快,于是无意多说,只豪爽地掸了掸他自己长袍上的灰尘要走。

越过臧天喜时,他微眯双眼,眼神带了深意。他轻轻拍了拍臧天喜的肩膀,而后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臧天喜愣怔片刻,转过脸来对胡司令掬了一个笑,心里其实不是滋味儿。说正经的,他对方才走掉的那位爷耿耿于怀。不鼓掌也就算了,说自己的戏差?臧天喜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

闹剧落幕了,天儿也黑透了。

臧天喜躺在木床上,开始琢磨这事儿。季先生的模样在臧天喜眼前晃来晃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是个外地人,臧天喜总觉着那人身上有一股子劲儿,就是把这话说出来时候的劲儿。许是自己这些年收到的掌声太多,突然跳出来这么个人,真叫臧天喜在意。

臧天喜本来觉着自己该为这事儿气得蹦三尺,可当他又想起季先生的动作和表情时,他却发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生气,这叫他有点儿蒙了。

且把那梦的事儿搁一搁,初见误终身这事儿会不会是真的?瞧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臧天喜的心砰砰直跳,他翻了个身,努力把事儿往消极的方面想:

说自己演的《玉堂春》不好看,不好看在哪儿哪?

这问题像个虫子一样爬到了臧天喜心间,爬了一夜,第二天又爬,够糟心的。第二日春日融融,天气好得很,臧天喜练功,心情却差极了。练完了,他颓然地坐到了凳子上去,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此时窗外师兄弟们叽叽喳喳的。臧天喜闭目倾听,满腔怒火无处喷射。

“王二!”

臧天喜扯了扯嗓子喊道。

“来了,主儿。”王二不敢怠慢,手里还拿着抹布就跑进来了。他见臧天喜阴着脸,垂了垂眼,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只怕自己遭罪。

“听说了吗?最近永定街来了些洋场人。”臧天喜又拿起黑墩头紫砂茶壶,对着嘴喝了一大口,以掩饰自己心中的躁动。

“听说了,爷。好家伙,排场可大了。”王二用手搓了搓那抹布,赶紧附和道。

“帮我打听个人去。”臧天喜把茶壶“咚”一声放下去,抬眼看了看王二。

“您言语。”王二赶忙点头。

“季先生,对,就叫季先生。”臧天喜蹙了蹙眉,“快着点儿去。”

“哎哎,我这就去。”王二把那抹布往身上一拍,脚底已经生了风。有时候他也感慨,都说戏子是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可臧天喜却不大一样,他的心气儿高。

就是这主儿的脾气太坏……可是王二真正办起事儿来却从来不含糊。毕竟是他跟臧天喜打小儿就认识了,现在臧天喜更是给了他一口嚼裹,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王二也知道臧天喜的喜好,可不确定臧天喜是不是中意这个叫什么“季先生”的。难不成是臧爷的新相好?王二也不敢乱猜,麻溜儿上街面儿上去了。

过了晌午,又到下午。

太阳已经往西边儿斜了。臧天喜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王二才气喘吁吁地回来。这永定街能有多长,打听个人还要这么久,臧天喜有点儿坐不住了,只愿意听好消息。

可没想到,王二一回来就哭丧着脸,他扇了自己一巴掌,“爷,我是真找不着。他们说没有姓季的老爷。”

没有?

臧天喜的心像被挠了一下,他气极了,把桌子一拍,“没用的东西!”

王二惊得一震,声音抖了起来,“小的知错了。”

臧天喜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失了分寸。再说了,自己这么急冲冲的样子,王二会怎么看,只怕把那季先生看成自己的什么人了还。臧天喜于是清了清嗓子,刻意地柔声道,“没你的事儿了,吃午饭去吧。”

王二也不敢多说,连跑带逃地走了。

臧天喜心里直发闷。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就这个德行,见不到的就特想见;搞不清的名堂就特想搞清。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忽然就有了新想法。

他告诉了师兄弟们一声,便出了戏班子。其实也不是特意出去找那季先生,只是觉得自己缺衣裳了,想到那裁缝铺子看看,做两身新衣裳。

 

 

这一来二去的,已是暮色四合时分,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过来。

季先生跟人谈完事儿,才从那西和客栈出来。事很难谈,目前看来,买家没那么容易松口。这让季先生觉得为难得很。他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脸,整个人才清醒过来。房间里的烟酒味道太浓,他虽然也都沾,但却不爱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里待。

手里还有些钱,他打算去吃个简单的晚餐。

街上人来人往的,季先生刚走了两步路,就见有个黄包车从自己身旁擦着掠过。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那人却有点眼熟。在北平,自己认识的人能有多少呢?季先生不禁多看了两眼,可没想到,那人也转过了头看了自己两眼。

臧天喜可没想到自己会在街面儿上撞见他,这让他也愣怔了一会儿。而黄包车还在往前。他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就这么喊住了拉车的力巴。力巴见惯了这种拉到一半要下车的主儿,于是没好气地要钱。臧天喜掏出几块铜板儿往他手心里一放,这便下车了。

季先生显然没预料到臧天喜会这么做,他心里期待着跟臧天喜的一次崭新的认识,于是难掩笑意,脚步轻快,朝着臧天喜走去。

而臧天喜觉着有些尴尬,当季先生真正这么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倒抹不丢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还是季先生先开口,“臧先生,您好。”

“好好。”臧天喜点了点头,安静了半晌,他开口问了,“您上哪儿啊?”

“噢,我回东和客栈,就是在那……”季先生欲比划那客栈的位置,显得有点儿慌乱。

“我知道。”臧天喜面无表情打断了他,永定街,自己哪儿不熟啊,还用一个外地人来指教不成。

季先生抬了抬眉毛表示了解,他也不窘迫,眼里像是点了盏灯似的,又笑了笑。他只问臧天喜要不要去东和坐坐。

臧天喜听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大路上怎么方便说话,自己还有好些个问题要向这厮“请教”。去就去了,他还能生吞了自己不成?他于是礼貌地回了个微笑,表示同意。

都是嚣张的主儿,谁也不让谁先走。于是他们几乎是并肩,穿过了大街,上了东和客栈的楼。

“坐吧。”季先生站到桌边,给臧天喜倒茶。

臧天喜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一个木椅子旁,坐下了。季先生的房间布置倒很简单:实木雕花窗旁是一台书桌,上头摆着纸笔,再有就是床凳什么的。

此时傍晚的微光透过窗子跑进来,整间屋子说亮不亮的。没开灯,就靠这光照明了。

季先生递了茶,臧天喜接了也不忙喝,把茶杯往桌上一摆。

他看着那茶叶在水里翻转,而后慢慢下沉,他瞧着瞧着,好一会儿才开口,“洋场来的都住西和,你偏住东和。”

“打听过?”

季先生嘴角挂笑,他将自己的长袍往后“啪”地一甩,而后翘着二郎腿坐下,气派极了。语言最能暴露一个人,只要他说,自己就能了解他。

臧天喜只是好奇心大发,没成想说漏嘴叫季先生看出来了,这让他有点儿懊丧,他闭了嘴,一时还没想到该怎么答。

而季先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臧天喜,继续说了下去,“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要么不开口,要么声音轻轻一出便语惊四座。

这话说出来太轻佻,不像是个老爷说出来的。臧天喜一怔,着实吃惊不小。但他随即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态,他带着一种怀疑的、不以为然的神态看着季先生。

“您说笑。”话不难听,可臧天喜此时眉毛深锁,脸像是被寒风辙过,没有一丝和善的表情。他把茶杯轻轻抬起来,又重重放下去。这力道可不小,瓷杯撞击木桌带来“砰”的一声,打破了他话讲完带来的片刻安静。

“不喜欢我,找我做什么呢?”季先生显然没把臧天喜不悦的神态放在心上,只是继续打趣儿,好像非得得到一个结果似的。

“找你算账。”臧天喜目光棱棱的眼睛显露出一种凶狠的气象,他站起身来,步步逼近季先生,略带威胁道,“甭跟我这儿耍花枪!”

“你吃了火药。”

季先生眯缝双眼,将臧天喜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脸上有了滑笏的微笑。原来臧天喜不扮苏三的时候是个俊生,肌肤如玉,眼波似水,此时身着短褂长袍,看起来不同凡响。当然,他自动忽略了臧天喜此时因发怒而涨红的脸色。

臧天喜瞧季先生没皮没脸还在笑,火顿时窜到头顶,“说吧,《玉堂春》是怎么个不好法儿?”

“说不出来。”

季先生步步往后退,臧天喜则步步向前。直到季先生被抵在那门上听到“咔哒”一声响,他才不退了,就这么轻声回答道。

“你……”臧天喜的手微微弯曲颤抖指着季先生,觉得他根本不在说实话,于是嗓门儿又放大了一些,“那说,为什么要我唱《琵琶记》。”

“因为……”季先生轻轻抓住臧天喜的指着自己的手,一本正经,“你唱就好看。”

“你骗我?”

“好看”二字在臧天喜心里打转。这位爷是觉得自己的戏不差?臧天喜的心“咚”的一跳,神色忽地一乱。可他立马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理了理思绪,保持了自己的怒色。他挣开被紧紧握住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骗了,又怎么样。”

季先生狡黠一笑。方才臧天喜的神情,的确像是不好意思了,这让季先生不由窃喜。有新仇待报,他于是开始往臧天喜那儿走。臧天喜不想跟他靠得过分近,只怕“羊入虎口”。他可没估摸到,这季先生原来喜欢男人。

虽说季先生真就长到臧天喜的审美上去了,可臧天喜也没理由就这么任他摆布。更何况,他竟然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让自己主动,这闹的哪一出儿?真是混账东西。

心里虽然把他大爷骂了个痛快,可现在这情景,他只能往后退了。季先生却比臧天喜霸道,一直到臧天喜退无可退,还要他退。臧天喜只能轻轻一跳,坐到了木桌上。

他狠狠剜了季先生一眼,干脆不动了。

桌子并不很高,臧天喜坐到桌上,跟站着的季先生倒是差不多高。看来自己反客为主的架子是摆不成了,此时离得近了,臧天喜不免慌乱。此时他的一颗心过量地跳,比方才跳得厉害许多。

季先生往前倾了倾身子,此时的气氛便微妙起来。

他伸出手,捏住了臧天喜的下巴。一双眼脉脉含情,直看到了臧天喜的心底。

臧天喜盯着他的眼睛看,而浑身僵硬不敢乱动。此时季先生又往他那儿移了几分,直到呼吸声切切就在耳边,他才将臧天喜的下巴抬起,对准他的嘴唇吻了下去。

其意绵绵,浓烈似酒。季先生的吻深深浅浅落下来,臧天喜只觉得稀里糊涂。季先生的一只手轻捏臧天喜的下巴,另一只手则不大安分,触了臧天喜的脸,又往下去,直到手指在臧天喜的肩头打转。

隔着衣服,却刺激到了臧天喜每一根麻木的神经。臧天喜忍不住闭上了眼,他面色涨红,心跳加速,季先生吻得愈来愈重,臧天喜便“唔”的一声,朱唇微启。

季先生嘴角挂了一抹笑,顺着臧天喜的唇缝伸进去,火辣而主动地与他舌尖相缠。起初是温柔,而后两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在这样的过程中臧天喜周身一颤,他不觉地摩挲起季先生的背来,而后双手捧起季先生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粗鲁地回应。方才的火气烟消云散,接吻带来的愉悦感叫臧天喜有些忘情。

缠绵许久,两人才喘着气松开对方。

季先生眸子发亮,微微一笑,“没亲过?”

臧天喜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而下一刻,季先生却又亲了上去,吻得更狠,像是在表达自己的狂喜。直到臧天喜坐不稳当,整个人要往桌上倒。

“季……先生……”

松开的片刻,臧天喜喘着气,低声道。

“侬,真白。”季先生俯下身子,温柔道,这种嗓音浑厚,又带些南方人的腔调。而后他伸出了手,轻抚臧天喜露出来的脖颈,在他脖子间的一颗痣间停留。季先生头脑有些发昏,手伸下去,把臧天喜的一字扣解开了一颗,而依旧吻着臧天喜。

心理防线将要被突破的那一瞬,臧天喜抓住了季先生的手,“别动我。”

“哦?”他便不再继续解,而大手直接附上臧天喜的细腰。

臧天喜一惊,手忙不迭地揽住了季先生的脖子。季先生则借此,搂着他坐好。

“你愿意,我才碰你。”季先生挑了挑眉,帮他扣好那一粒一字扣。

臧天喜嘀咕了一声“毛病”,心情却难以平复。而此时扣子系好了,季先生正色问了一句,“跟男人这样是什么感觉?”

他看出来了,臧天喜根本没这么干过。

心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身子已经起了反应。臧天喜却回答了一句,没感觉。

季先生忍俊不禁,只为臧天喜的口不应心发笑,“那便亲到你有感觉。”

臧天喜觉得有些害臊,于是赶紧用手堵住了季先生的嘴,整个人则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不给这人犯浑的机会。

“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地跟一个男人进房间。”

 

 

 

 

 

 

叁·灼灼花

臧天喜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

季先生皱了皱眉,而后又出神地盯着臧天喜看,“实话说,我并不懂戏,只听过几回《琵琶记》。我只是很喜欢你唱戏时候的模样。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对你趋之如鹜……”

季先生不太自然地摸了摸头发,半晌继续道,“所以才出此下策,我该说声抱歉。”

“嗬。”臧天喜扁了扁嘴,“您可真行。”

臧天喜不得不承认,自己正为方才那绵长温柔的吻失神。再说得真诚点儿,就是心动。

自己虽然老大不小了,可还真叫这季先生说准了,他没和男人关起门来亲过嘴,只因他一直都看不上谁。

季先生略带愧疚地站在一边,他一时理亏,开不了口。

“您叫什么?”臧天喜突然问道。

“有姓无名。”季先生把手撑到桌上,无奈叹了口气,“他们都叫我季先生,可能是我从小就像是个先生,大了也……”

臧天喜“扑哧”一笑,这年头,身世不明的人多了去喽,可直接叫先生的倒少。只像是什么隐藏了真实身份的大人物,可瞧上去,又不像是到了那个境界的人儿。

季先生趁着臧天喜傻笑,一把把他拉到自己怀里,而后凑到臧天喜耳边,佯装发怒地说了句“不许笑”,臧天喜被这一举动撩拨得浑身发麻,于是也笑不起来了。

季先生见这有用,于是腾出一只手扯了扯臧天喜的袖子,道:“五日后,日中,万顺桥相见。”

“您觉得我会去?”臧天喜报复性地也凑到季先生耳边,声音极具诱惑。

“去不去的,我都等着。”季先生呵呵一笑,摸了摸臧天喜的头发。

没话儿浪荡话儿,臧天喜心里想着。他还不忘给季先生翻了一个白眼儿。许是对他有一些好感,但怕是没喜欢到那个程度。

臧天喜瞧见外头天色不早,都快黑下去了,于是借着要回班子,匆匆与季先生分别。季先生也不恼,只是送臧天喜下楼,自己顺带孤零零地去吃那还没吃上的晚餐。

好在李班主和师兄弟没那么八卦,真当臧天喜是出去有事儿去了,还给他留了饭。王二的眼神则躲躲闪闪,生怕臧天喜又闹脾气。可他见到的却是,臧天喜愣愣地扒饭,火儿好像全灭了。这让王二愈来愈猜不透了。

天光从明晰渐渐幽暗,而后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去,还是不去?

臧天喜在忽明忽暗的烛火前正襟危坐。发了一会儿呆,他不由伸出手触碰自己的嘴唇。镜中人的脸色发红,他微微闭上眼,方才那种发麻的感觉便又传来。

一个人摇摇欲坠什么也抓不到手,深夜四下无人,他便有了与人一起幻想。此时情和欲在他身体里如火般燃烧,他吹灭了蜡烛,独自一人,心境迷失得彻底。

今夜他做了个漫长而又真实的梦。在梦里,他循着一个人的脚印往前走。也不知道动机为何,就这么跟他走着。走了一段路,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季先生的模样。这回可是清清楚楚看见了,梦里的人,就是他。

臧天喜觉着现在自己的心境可以用八个大字儿来形容:睡着是醒,醒着是睡。

五日不长,一晃眼的工夫。臧天喜觉着自己是真真对这男人动心了,季先生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温柔劲儿。他身上的这种气质,跟臧天喜之前见过的阔老爷大有不同。

臧天喜喜欢,可又不想轻易交付真心。他蛮横惯了,瞧不起人惯了。真遇到一个自己瞧得上的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而季先生实也惴惴不安的。他只怕自己来不及准备,于是买了些吃食,把自己锁在屋里好几天,直到约定的前两天,他才出去。

 

 

日中的太阳就在头顶,尽管是春,也叫个热。

季先生走得着急,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路上掏出帕子随意擦了擦,便站到了桥中央。季先生的手里秘密地揣着一卷东西,站定了,他就不走动了。

此时桥上人来人往的,时不时就有人瞥他两眼,像在看异类。大晌午的站在桥上不动,可不是有毛病么?他们时常摇摇头,便继续走自个儿的路了。

季先生显然感受到了这样的目光,他觉得有些窘迫,但依旧硬着头皮等候。可是左盼右盼,没见到臧天喜的身影。

他木然在桥上等,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可就是没有臧天喜。日中,日昳,晡时,一直快到日入,还是没等到。他难掩惆怅。有几十回,季先生说再等多久就走,可是真到了那时候,他又不肯走了。

万一他在唱戏,万一他在吃饭,万一他在……

总之有千万个万一,总之季先生铁了心要等,不肯走。

桥旁边有个茶馆儿,里头人满为患。臧天喜坐着,独自在桌旁喝茶。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季先生。

臧天喜还是来了,他早就来了。早到几乎跟季先生前后脚到的,可臧天喜正打算上去问声好的时候,他犹豫了。

臧天喜确定该不该迈出这一步,于是乱点了一壶茶,就这么在茶馆儿坐下了。而季先生一直在那儿,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抿了一口茶,却止不住地好奇,不过是见了两回,这人,真至于?

心湖时不时地因看他而起了波澜,可臧天喜始终没有起身。他气那厮对自己的捉弄,这次便要他好瞧。

转眼黄昏时分了,天色欲黑而未黑。季先生等得累了,瞧人又瞧得眼睛发酸,于是背过身去,站到桥的另一边,看那被风吹皱的湖面。季先生捂了捂眼睛,打了个呵欠。正在此时,胳膊却被人一拉。他还以为是臧天喜,喜上眉梢,转过身去,没成想是个女人。

她低声询问,要不要“全活儿”。季先生伸了伸脖子表示疑问,这话他可真是听不懂。可眼前这女人生得妖媚好看,浑身有脂粉气,若是要推销东西,自己可买不起。他于是连连摆手。

可女人见他招摇地站在这儿好久了,许是在刻意矜持,她哪肯轻易松手。她见这老爷手里像是夹着什么东西似的,于是伸手去抓来,这样许就会让他跟自己走去了。

季先生可没料到这一出,他夹那卷轴夹得不是很紧,于是眨眼间便到了那女人手里。他急得很,赶忙伸手去拿,一边不断责怪她说“做什么”。

那女人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北平的,倒像是南方来的,便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觉得没趣儿,松了手。

卷轴在这推搡之中飞了出去,季先生的心“咯噔”一响,眼神赶忙随着那卷轴走,好在它是飞到了桥中心,没飞到湖里去。

卷轴掉到地上,滚出去,被人踩了几脚。季先生一贯的好脾气,却也在此刻崩塌掉了。他大声喊着“借过”,颇显狼狈地蹲到地上去摸索。可黄昏的桥上人实在是多,他们只是“啧啧”两声,无暇顾及这陌生人。

季先生觉得自己火气直冒,又很委屈,于是也不吭声了,只是往卷轴那儿去。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到了那儿,他的手伸过去,差点儿被人踩到,不过终于是握住了那卷轴。而此时,另一只手也放到了那卷轴上。

“你。”

季先生本想发作,可他抬眼一看,居然是臧天喜。于是后面的话他也不说了,只略显尴尬地站起来。

臧天喜方才见到季先生推开那女人的时候,便突然没有那么执拗,偶尔的赌气也在风里消散了。一直走到桥上,见季先生有些疯狂地要去拿那东西的时候,他有点儿心疼。要不是自己想捉弄他一下,估计他也不至于在这桥上这样。

“对不住,来晚了。”臧天喜松开拿着卷轴的手,站到了季先生身边。

“没事。”季先生轻声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他以为臧天喜不是被事情牵绊住了,而是真的忘了自己,他没想到臧天喜这么晚了还会来。

本想去别的地界儿逛逛走走,可天色晚了,计划只好作罢。季先生带臧天喜去了东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把自己亲手画的画摊开给他看看罢了。臧天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颗心吊着,可还是跟着他走了。

“您是老爷,怎么身上还有股子书生气?”

臧天喜看那画儿徐徐展开的时候,心下一惊。几株红梅在画纸上绽开。主干弯弯曲曲,树干则繁枝细杈。花瓣五片,片片绽放,如霞似锦。画又画得极细,活灵活现的,精神气儿十足。

“你不喜欢?”季先生略带期待地望着臧天喜,“我可画了好几天……”

“我可没说。”臧天喜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眼睛。

季先生苍白地笑了笑,“只是叫人踩了几脚,没那么好了。”

“谁说的,我觉得挺好。”臧天喜说完,自个儿都有点儿脸红,只是为了安慰安慰季先生罢了。当然,这画儿是画给自己的,臧天喜心里也是特别喜欢,只是他不会表现出来罢了。臧天喜缓缓把那画收起,也算是接受了。

季先生的眸子亮了亮,他立刻忙活起来,去倒茶,去点了香。

熏炉,袅袅地升起一缕缕的香烟,是熏味儿。

“画上的梅可不会凋谢,天喜,你也超凡脱俗。”季先生把倒的茶递给臧天喜,眼里尽是笑意。

臧天喜为“天喜”的称呼触动,可他见季先生一本正经地夸自己,只觉得他那样子有点儿傻楞,这让臧天喜差点儿笑出声。他想着自己得呲儿哒他,不然,这家伙该得意了。

“你就是个揿头拍子。”臧天喜喝了一下午的茶,已经喝得厌了,于是只在站着,讲完话后轻抿了一口。

“你可别拿京口堵我,我可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季先生轻轻“哼”了一声,什么揿头拍子,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今天的因为方言他已经受了气,现在还得被臧天喜调侃。

臧天喜不以为然,瞄了他一眼,“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季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略带轻佻,他平常总是很沉稳,只是现在面对的人可不同了。

“你无耻。”

臧天喜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于是负了气,几乎是咬着牙说话。而季先生认定,若是不主动一些,他是追不到心上人的。他便不妨再无耻一些。

季先生跨了一步向前,手已经拉住了臧天喜的,而臧天喜来不及做出反应,手上的扳指便没有了。臧天喜阴沉着脸,只觉得季先生像个幼儿,还以抢人东西为乐趣。想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是扑过去拿了。

季先生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先背到身后去,而后又都抬起来,拳头握紧,像是在示意臧天喜选一个。臧天喜只觉得大跌眼镜儿,说他是小孩儿还真想当小孩儿了。

臧天喜可没工夫陪他玩儿,于是直接双手伸了出去要抢。而季先生并不很着急,他迅速把一只手放下去,从兜儿里摸出一根香烟,含到了嘴里。他从容地“嗯”了两声,即在示意臧天喜给他点烟。

而臧天喜怎能顺他心意。

臧天喜双手分别握住季先生的两只手腕。人则轻轻靠了过去,几乎要贴到了季先生身上。他嘴唇微张,眼神迷离,缓缓靠近,咬住了那烟。

季先生略带嘲弄地一笑。而后他张开手掌,挣开臧天喜的手,把那扳指套到了臧天喜的手上。整套动作如行云与流水,叫臧天喜一愣。闲着的那只手便张开,附上臧天喜的背,两人的身体便紧紧贴到了一块儿。

四目相对时,季先生把那根烟轻轻吐掉,而后直勾勾看着臧天喜,“你在玩火。”

臧天喜本想使坏,可没想到自己却在他脉脉的眼神中沦陷了。此时季先生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臧天喜也不由地心跳加速。

仿佛从来没有到来过的激情在此刻被点燃,臧天喜眼神坚定,也吐掉了那根烟。

这是他的选择。

他的手轻抚季先生的脸颊,而后主动地吻了上去。他的吻技青涩,只是在疯狂掠夺眼前人的呼吸,两唇相碰时,甚至还能磕到牙齿。

他不过是用一个想要把他揉进自己生命里的吻,倾诉着单薄的想要的愿望。季先生显然为此受宠若惊,他热烈地予以回应,又搂着臧天喜,一步步往床边去,直到两人跌跌撞撞地倒下……

羞怯一旦打开,就像绽开了的花朵。幽暗慌乱的人世,在此刻有了片刻宁静;空虚寥落的生命,在此刻被填满。

季先生在臧天喜身上驰骋时,弯腰不经意间摸到了他的肋骨。心尖像被针扎了般,他只是哑着声道,“你太瘦,叫我心疼。”

臧天喜正为此事儿慌乱,没有回应。

而动情时,臧天喜勾住季先生的脖子,咬了一口季先生的肩膀,“你当我是什么人?”

季先生却有好好地回答,“爱人。”

臧天喜闷哼了一声:

“你可……别招我。”

 

 

 

 

 

 

肆·归去曲

“招了,就是招了。”

季先生狡黠一笑,加快了动作。

这个年纪,爱似乎不能成为一个说得出口的词,而只该是心里不停打转的一种情感。可季先生却不依,他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爱,也只爱臧天喜一个人。”

夜色深沉,季先生从背后搂住臧天喜的腰,下巴架到了臧天喜的肩膀上。他不吭声,好半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全活儿是什么意思?”

“你他娘……”

臧天喜还没来得及说完,季先生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捂得不紧,只是恰好掐断了他的话,“可别气,是刚才那个女人问我的。我猜想,不是什么好意思。”

臧天喜还以为季先生在推脱责任,或是拿自己与暗处的人相比,差点儿被激得从床上蹦起。要不是季先生说了后半句,他还真以为自己认识了个风流成性的人。

“您不必了解。”臧天喜低低地“切”了一声。

季先生已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可不敢再问。许是太累,臧天喜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他也不用回答,于是渐渐地沉沉睡去了。

臧天喜则脑袋里打卦,睡不着。太快地谈天,太快地亲吻,太快地办事儿。他心里其实没什么安全感,只怕是季先生的逢场作戏。可是这种冲动有点儿上头,是遇到了对的人的那种上头,认便认了。磕碰得浑身是伤,总比可望而不可即要好点儿。

可第二天,天蒙蒙亮,臧天喜便起了身。把那画儿拿上后走了。黄昏,季先生却准时出现在了戏班儿门口。

第三天,他又来了。以后的好几天,他一直都在戏班儿门口准时等候。

臧天喜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了一些,这是想逢场作戏也不成了。只是那白小迟总是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见天儿地发表见解,“那谁,长得别说还挺俊。”

这让臧天喜觉得烦闷至极。不过这种情绪总是很快被冲淡,和季先生说体己话儿的时候,臧天喜真觉着自己在恋爱,模模糊糊的假转化成了确确实实的真,他还有点儿不惯。

季先生老来。这事儿直惹得一帮师兄弟侧目,惹得李帮主不高兴了,季先生才皱了皱眉打算另寻路子。他对臧天喜上心的程度,远超过了他对那些买主的上心程度,只巴不得每个时辰都能见到。

当然,这事儿很难办。

在北平,他还有几桩生意要谈。在洋场,他的亲朋不多。因为臧天喜,他暂时不想回,一切都得看情况。不过,自己带来的钱不能支撑长久的生活用度,更别说去捧场了。

他于是脱掉了那些体面衣服,自己一个人悄摸换上了一些耐脏的衣服去干些零工。

他的确是老爷,只是落魄些许,现在又没什么钱。他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不是怕丢自己的脸,是怕丢臧天喜的脸。

其实各有隐瞒。

臧天喜扮的正旦依旧红火,臧天喜的心气儿也依旧高得很。只是他私下却托了北方昆曲院的朋友,说想学学那《琵琶记》。朋友同意,他便乐呵呵儿学起来了。

离那晚已经有些日子了,可臧天喜恍惚间觉着,自己和季先生好像永远不会过了热恋的时期。欲望难填,这一点对两人来说都是。

东和楼,臧天喜私宅的床铺,地毯,沙发,木桌……都日常上演着难舍难分的戏码。也许会有点儿难以启齿,可有时候言语很难表达出的情感,行动就能表达得明明白白。

他俩不像是刚认识,倒像是久别重逢,相逢了便想定终身。一切都是那么合适,合适到两个人都为此有些失神。

 

 

就这样,过了月足有余。

“喂……呀……”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念白过后,臧天喜唱起了西皮流水板。

他的假发辫子和蓝头巾各自搭在那鱼状的刑枷两边,脚步轻移,眼睛吊着,极其传神。唱到那“还”字儿的时候,他已然跪了下来,极为动人。

而西皮流水板,乐句结构旋律起伏大,字密腔简,节奏紧凑局促,又不乏阴柔之美。底下的人都大声喊“好”,又都拍起手来。

所谓“西皮二黄声起,油然而生情怀”,经典的曲儿再怎么听都不会腻。几个票儿友跟着那旋律一直摇头晃脑。

季先生今儿有空了,坐在那雅座。他坐在原先坐过的位置,慢慢悠悠地鼓掌。他目光灼灼,饱含深情地瞧着台上的人,把臧天喜从头看到脚,心里有无限的欢喜。

经臧天喜的“熏陶”,季先生也开始对戏多少了解了点儿了。臧天喜讲“千斤道白四两唱”的道理,那讲得叫一个生动,像个先生似的。

不过,季先生觉着了不了解倒是其次,只要臧天喜往那儿一站,不管是唱还是念,不管唱的念的是什么,都是一道风景。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季先生对臧天喜的情感有增无减,现在能坐着听他唱戏,季先生已经觉着万分幸福。

“适才父女把话论,又恐路旁有人听,远远望见太原境……”

“好!”唱到此处,季先生也不管羞不羞的了,跟着台下那些人一起叫好,声音贼响。同时他又奋力鼓起掌来,眼里闪着光。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是个年轻的小伙儿,不像是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了。

臧天喜的余光一瞄,看见季先生傻乎乎的笑,差点儿走神。这不耽误事儿呢吗,臧天喜心里骂了一句大爷,不过还是唱下去了,只是不去瞧那季先生。季先生,他实在是有点儿憨。

戏毕了,有人开始往台上扔扳指儿银元什么的,热热闹闹,喊声不绝。季先生今儿个也有备而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裹上银元扔上台去了,数目不小,惹得刚刚走出来旁观的李帮主侧目。

他满怀感激地抬眼一瞧,却是一吓。嗬,这不是那天拱火拱得最凶的,最近死乞白赖到戏班儿来的那位爷么。

李班主心里怀疑臧天喜和他有什么,可李班主从来不八卦,了解的自然也就不多。可今天这爷赏的钱那叫一个丰厚,这让李班主眼睛滴溜儿一转,心里有了想法。

等人又散得差不多,李班主迎了上去,肥脸一笑:

“哟,爷您转性。”

季先生依旧是老爷坐姿,挑了挑眉:“坐雅座不赏钱没面儿。”

他把“面”字和“儿”字分开来说,学的京口儿,可有点儿滑稽了。而李班主这回没因为他是外地来的笑话他,反而堆了个笑,忙不迭点头。有钱的就是爷,今儿个没有什么司令或者官老爷来,该伺候的还得伺候着。

而季先生只觉得这李班主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两天见到还装不认识,今天倒热情得紧。

自己的钱,也不是打零工打得发迹了,只是生意已经谈成了几笔,买家给了定金,这才有了余钱。而余钱,一定是要用来给臧天喜撑场面的。

太息人性无常,他也懒得再跟李班主多说,只是眼睛直勾勾地往后台瞧。

“瞧我们天喜哪?”李班主算是摸清了这老爷的脾性,上次说戏不好怕是装的,实际上是想勾人。可李班主倒不清楚臧天喜是个什么态度,于是他装模做样道,“那得看他愿不愿意出来喽。”

“我等。”

季先生只意味深长地一笑。一个时辰等得,半天等得,一天等得,一月等得,一辈子……也等得。

愿意等,大概是相信他会来。

李班主不大懂这季先生的意思,于是只呵呵儿一笑,差人拾起那钱给臧天喜送去,顺道提一句:季先生在等。

“爷,您不问,多少钱?”王二手里举着那钱,神采飞扬。

“不感兴趣。你挑出来分点儿给班子里的人,其余的迟些给我。”臧天喜的女罪衣早已换下,他现正穿着水衣子,卸那脸上的油彩。

今儿个,他可不只想唱那《女起解》,他还有别的想法儿。

漫长的卸装过了之后,臧天喜实是累着了。他轻叹了口气,又去喝了一口茶。

人走,茶凉。夜场也快歇了,稀稀拉拉还有几个人。季先生则一直站在门口未曾离去。他颇有耐心,甚至还抬头瞧一瞧那天上挂着的月亮。人间良夜静,不过如此。

季先生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大门口终于闪现了一个人影。月光朦朦,可即便是在如此微弱的光芒下,臧天喜也是那么好看。他着一件深褐色的长衫,显得他身材修长,而此时四方扣扣得严严实实,又给人以严肃的印象。

季先生淡淡一笑,伸出手去,臧天喜即刻心领神会。此刻十指相扣,又何惧流言与侧目。

夜已深了,他俩都怕扰民,于是想着去臧天喜在琉璃街的宅子聊天儿。其实,说什么扰民呢,不过是想一起多走几段路,多瞧瞧北平的夜景。

感情迅猛发展,他俩许是料到了,许是没有。不过是相见恨晚,怕错过了。能表达感情的时候,还是得多说,不然……

臧天喜没问季先生什么时候走。

他今晚只是唱了一曲儿。

“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扬簸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臧天喜到宅子不久,便拉着季先生的袖子,给他唱了这《孝顺歌》,《琵琶记》里的。

夜晚总能给人带来愁绪,不知是因何触动,把那三个“苦”字儿唱完后,一行清泪从臧天喜的眼眶流了下来。正是兴起,他缓缓唱了另一段,“糠和米本是两相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

悲,就像他就是那难以活命的赵五娘,就像是他自个儿在吃糠,在埋怨那离去的丈夫蔡伯喈。臧天喜是不必吃糠,可季先生是否就要离去了?他不知,便是共情,便也悲。

泪依旧在流,不止两行。臧天喜抬手,手却止不住地有点儿抖。戏罢,他不好意思地胡乱抹了抹脸,抽了抽鼻子,低哑道,“学术不精,学术不精哇……”

季先生原先是坐着,而后捏了捏自己的手,终于是坐不住。他“噌”地起身,也不顾什么风采了,走上前把臧天喜拉到了怀里,手则抬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我不要你唱这戏。”

季先生满脸愧疚地低叹一声,“你唱得我都觉着苦了。”

“我不该……不该说这个戏。”季先生摸了摸臧天喜塌软的头发,动作极其轻柔,他已经不知道旁的该说什么了。

臧天喜被抱得极紧,季先生的声音从空气里传来,本来不大。可许是离得近,这话重重地敲到了臧天喜心上。

他抓了抓季先生的衣裳,却无法移动季先生分毫。一种暖意莫名奇妙的从臧天喜窜上来,从心间一直往上,直到眼前又氤氲了一片雾气。在臧天喜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滴落了下来。

感到肩头一片湿润,季先生略显慌乱的松开手。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臧天喜的脸,直到臧天喜瞪着略肿的眼睛看他,他才低头,轻轻吻去臧天喜脸颊上的泪珠。眼泪是咸的,吻也是。

一路下移,季先生滚烫的吻落在臧天喜的唇面上,臧天喜甫一启唇,季先生便攻天掠地。强势又灼热的吮吸碾磨,让人心尖儿发烫,一瞬间神志不清,意乱情迷。

说不清过了多久,季先生才松开,“我许是要走,可我一定回来,总有一天我要排排场场地娶你。”

“我要在北平,置上二亩地,盖一间房子。我让你穿金带银,使唤八个丫头。”

季先生一脸严肃,他抿着嘴,把那“二”,“一”,“八”全都用手比划出来,倒像是那些盖楼房的人,正在紧张地设计着什么。

“真俗。”

臧天喜扑哧一声,心情突然转了晴,自己怎么会跟这么一个有点儿“二”的人在一起了哪。

此时纱窗半掩,有风穿堂过,莫名地有了些说不清的意境。臧天喜的笑也渐渐收敛了下去,这也可以称作是一个承诺了。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短短的才月余,可臧天喜却是真想跟季先生走下去的。“戏子无义”,这话在他身上不灵,得分对谁。

 

 

他俩从不把离别挂在嘴边儿,只注重日日的相伴。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那晚过后,又过了大概个把月,季先生便与最后一个买主谈妥了。先订的买主眼巴巴儿望着,后到的则一副“静候佳音”的模样。这不是能等的交易,所以季先生回洋场,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他踌躇地站在永定戏院门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北平离洋场不近,坐车就要好久。自己若是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便不能来的。或许通信,可也不知道能不能维持。

季先生想做一笔大生意,等他真正的发迹了,便能给臧天喜最好的生活。追利逐臭,话说得难听一点,他与这也沾得上边。

从日中到黄昏,简直复制了最初那天的场景。季先生在门外徘徊,到旁边的小摊喝了两口茶,又到街上买了几朵花。总之一直到天色昏暗,他才鼓足了勇气走进去。

人都认识他了,他也再不怕害臊,径直走到臧天喜的房里。手上几株芳香淡雅的玉兰,季先生只随意丢在了桌上,他似乎在对自己发脾气,买什么玉兰?玉兰与天喜不衬。臧天喜见季先生突然到来,愣了一愣,却没开口。

季先生站在臧天喜跟前,揉了揉眉心,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要回了。

臧天喜听罢,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惊讶之意。许是这样的场景他早就在自己的脑袋里排练了千遍万遍了。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便出乎意料地冷静。

“这儿不方便说话,出去说。”臧天喜垂了垂眼眸,瞟了一眼桌上的紫玉兰,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

而他们,也没旁的地儿好去了,只能去东和。一路无话,两人都不大习惯,可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

房间的门关上后,季先生欲言又止。他想把自己的生意统统和臧天喜交代了,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甭说了。”臧天喜打断了他,“不说这个,你不是喜欢《琵琶记》吗,要不我教你唱一段儿?”

“什么?”季先生局促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这是在说分别,为什么突然讲到《琵琶记》上去了。他心里此时也是一团乱麻,于是犹豫了片刻,应下了。

“俗话说:像不像三分样,先把这架子拉出来了。”臧天喜站到季先生跟前,抬了抬他的胳膊,示意他站好。

季先生略显笨拙地挥动着手臂,他这才知道,即便自己懂了一些戏曲方面的知识,也不会是唱戏的材料。臧天喜则从头到尾紧皱眉头,颇显严厉,像是他的先生一般。

其实臧天喜不唱小生。小生的唱法刚、劲、宽、亮,他只是向师兄弟讨了一点儿皮毛。

只是不知怎的,他今儿是偏偏想唱这段,也偏偏想教季先生这段。

季先生手脚僵硬,费了不少劲儿才记住了步子。至于词儿,就四句,扯着嗓子勉强也能唱出来。他一直记自己的那几句词儿,却不知道臧天喜要唱什么。当臧天喜决定唱它一唱的时候,季先生便竖起了耳朵。

“襦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那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频嘱咐,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

季先生两只手抬起,又叠起来一拍,做了个“奈何”的手势,兜了一圈才唱:

“你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

他俩均摇了摇头,双手相握而后各走到另一边,合唱道:“从今去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襦衣才换青”这句是如此有名。

季先生这才听明白了,这段戏是《南浦分别》。

 

 

 

 

 

 

伍·长相思

“爷,好走啊。”

臧天喜站在戏班儿外,朝季先生抬手,又微微摇了摇。季先生正上车,他转过头来,眼底有无限的伤感。而后终于是登上了车,车夫唤马儿快走,清早微凉的空气里便只余一句话在飘荡:

“我会来信。”

而后这声音也消散开去,不知所踪了。

“人生就像这街上的隆隆马车,小石子儿这么硌了一下,方向也就变了。”

臧天喜的生活便如这马车,突然拐了个弯儿。称心的生活数日前忽然到来,又在今天忽然离他而去了,前途是未知。离开前,他旁的话都不曾与季先生多说,没问他回不回,什么时候回。一切,都在那场戏里头了。

夏山如碧,街面儿上也有好风景,挑着东西叫卖的人穿着粗布衣服直冒汗,偶有老爷小姐们路过捂着鼻子,给他们一个白眼。几个摩登的喷着香水的新潮人士手里拿着一瓶“蝌蝌啃蜡”,也就是Cola,洋人玩意儿。

北平热闹,四季都热闹。只是夏天燥热,人们在家待不住,就爱溜达串门儿什么的。或许还把墨镜儿带上,怎么洋气怎么来。

季先生走时已经入夏,他走后数日,没甚音讯。永定街人多哇,新人、外地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早没人记得有个叫什么“季先生”的洋场人了,他在的时候没闹出来什么大动静,他走了之后,就像他从没来过。

臧天喜照常地唱戏,照常地与师兄弟们谈天,好像没事儿发生。前些日子在臧天喜背后八卦的几个师兄坐不住了,他们赌了一点儿钱,也就是赌臧天喜跟季先生的具体关系,赌臧天喜在季先生离开后的反应。赌臧天喜难受上心的多,赌臧天喜不为所动的少。

有几个输了钱的恼羞成怒想来找臧天喜问个明白,可是被那些赢了钱的按住了。这样一来,师弟不就知道有人在背后戳他了吗?臧天喜那暴脾气,谁想去惹?于是他们互相说着悄悄话儿,总归不让臧天喜知道。时间一长,他们也不拿这个出来说事儿了。

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吊吊嗓子算了。

而臧天喜心里其实早把他们的花花肠子看透了,他只是不愿意说,也懒得与他们计较。事儿许是有了莫大的变化,可没变的是,臧天喜还是一位爷。有气节,不低头。

约莫二十天之后,季先生的消息才来了。王二神神秘秘地敲了敲臧天喜的门,而后推门而入,脚步轻轻,把这信送到了臧天喜手上。

“捎信的真是个懒怂,不着三不着两,捎完信就嘟囔着要睡觉。姥姥的,估计他一路上睡了不少觉呐!”

王二刻意放大了嗓门儿,这话无疑是在添油加醋。这些日子,臧天喜的失神他算是看在眼里了。想那季先生真把主子的心偷走了,却又这么迟才给消息,搞的什么鬼?但王二觉着那送信的是不靠谱儿,路上肯定耽搁了不少时间

臧天喜抬了抬眉毛,故作平淡道:“是吗?”

“是是!您看到一定也会这么说,张八样儿。”王二也不想在这儿逗留了,于是赶忙继续道,“爷,我还有活计,您看我先……”

“去吧去吧。”

臧天喜抬了抬手,柔声道。

王二出门时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甚至“砰”地发出了一声响。臧天喜自嘲地苦苦一笑,自己的心思,就这么容易被人瞧出来?

看来自己演戏的功夫还不到家,臧天喜缓缓摇了摇头。不过他心里实是挺感激王二的,这点不消说了。

没收到信的这些日子,臧天喜虽然明面儿上什么都不说,实际上却是日思夜想。

一个人逛大街,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还有更多的时候,思念流淌在细雨的呜咽中,徘徊在潮汐的涨落中。未曾歇过。臧天喜牙齿打颤,紧紧捏了捏拳头,这才把信封口儿撕开。他定了定心绪,缓缓抽出信纸,把那信再一甩,季先生的字便入了他的眼帘。

天喜:

我终于是到了,你可放心。

刚到便坐下来给你写这封信,路上颠簸得我头痛,休息得也很糟糕。身上的痛倒不足以谈了,只是数日不见你,我绞肠得难受。我真笑自己痴,回了洋场才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我惯不是冷漠薄情之人,此次实在是不得不回。你责备我,我也相当的忍受。但你却笑得大大方方,我的心由此刺痛,痛得欲裂了,你可知?

戏我听明白了,你的心意我全都懂。你唱戏是真好听,我想听一辈子,我对天发誓我不说假话。我是真感激两个月前大胆追求你的那个我……天喜,你是举世无双,天姿国色,我是荣幸之至,只愿取你一瓢饮。成,这肉麻的话我也不说了,怕你觉着我酸腐啰嗦。

那日在你面前唱戏,我是班门弄斧了,许我哪天也到那昆曲院去拜拜师,这才配得上你。我只是因这戏感怀,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竟得借着戏来表达。就像有些感情没那么轰轰烈烈,就细水长流,可我们竟然分别了。愿我们总有一天,不再为说爱谈情而赧颜。

过段时间要入秋,北平恐怕天气会冷,厚衣裳切记早日买了穿。我想我是要不断给你寄信的,一是怕你揪心,二是怕你忘了我。可我也不愿绑你,因为我的心里全是你。你若有了新人,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独自凄凉过此生了。写至此,千万的话竟不知道要怎么表白,我的心太痛。只盼望早日见到你,便就说这么多罢。

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我的住址,洋场洋泾浜北路5号,恭候来信。

汝季 二十七日

臧天喜最后瞧到“汝季”二字的时候,心尖儿上一暖。他脸上不觉绽开了一抹微笑,看前面字儿的哀愁烦恼顿时一扫而光了。

臧天喜利索地把信收到信封里去,塞到了置物匣子的底层。他看得不大仔细,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会再瞧,不必一下子看得太明白。臧天喜还是第一次“听”到季先生说这样的情话,浓艳浪漫又不失庄重,使臧天喜心醉神迷,情丝浪卷。

“展信佳,见字如晤。”

臧天喜坐下了,他的态度严肃而又拘束,只在思考该怎么给季先生写信。话都叫他说了去,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臧天喜不免埋怨起来,他把笔“啪嗒”一放,把纸团作一团。

没甚好说的,那就不写了。季先生倒是能耐,找了个破捎信儿的这么慢,那自己也不能顺了他的意。臧天喜颇恼,自个儿叮嘱自个儿道。

 

 

可没想到这信一搁,臧天喜就真没再写过了。

季先生迟夏的这一封长信,写得轰轰烈烈。但这信好像成为了戏曲的终章,再无下文。

起初是期待,而后是惴惴,最终是惶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季先生没了音讯。起初臧天喜还幻想着季先生能有什么苦衷,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臧天喜眼底的光渐渐灭了。郁结难解,气候转凉,是真要命的事儿。

“忒不是东西!”王二煎了药,用嘴吹了吹飘在碗上的热气。

他端着药,小碎步走到臧天喜床边,生怕把那药洒了。他把“不是东西”这四个字儿又重复了一遍,嗓门儿放得老大,像是巴不得全戏班儿的人都听见。

“骂什么呢?”

臧天喜穿着白褂,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大力地敲了敲自己因伤寒而痛得快炸开的脑袋。而此时声音小了下去,没有了当“爷”的架势。

“没什么,爷。”王二翻了一个白眼儿,当然是隔空翻给姓季的。旁了咱也不说了,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一回洋场,就把主子忘了?混账东西呢可不是。

可是王二知道,臧天喜不愿意自己说这些。可是王二偏要说,还要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人呐这是!王二默默想在心里,站到一旁等着臧天喜把药喝完。

药太苦了,苦得人反胃想呕,臧天喜忍不住地皱眉,只小口小口慢吞吞地喝。

臧天喜正喝着药呢,突然听到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哟,师兄!”白小迟依旧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装模做样地大喊了一声,“师兄您没事儿吧?”

“好得很!”臧天喜乜斜了他一眼,把捂在额头上的白布拿下来了。

而王二站在一旁,也略带警惕地瞪着白小迟看。白小迟故作媚态的“哎呀”一声,拍了拍王二的肩膀,然后掏出摩登的丝绸手帕,捂了捂自己的鼻子。

“没事儿就好。”白小迟笑了,这笑略带嘲弄,“这年头,遇见一个好人可比过去见到皇上还难呢。”

见臧天喜还没反应过来,白小迟忙不迭地接了下去:“我瞧那个什么季老爷啊,是在扮阔大爷,装有钱,实际上是个追利逐臭的主儿。”

真是青天里白白的见鬼,王二吓得手一抖,白小迟居然记得那季先生,这是来奚落臧天喜来了。

“白小迟,你是个什么东西啊。”臧天喜恢复了往日的倨傲霸气之色,把药碗往旁边“咚”地一摆,手指已经伸了出来。他指着白小迟的脸,眼神里带了狠意,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得得得,不跟您老人家争。”生病了还这么爱咬人。白小迟着实被臧天喜阴冷的眼神吓了一跳。过分调侃眼前的这位爷对自己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处,白小迟知道自己是在自找无趣儿了,于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推门出去了。

“爷,您……”王二的脸色很难看,嘴也咧开了。

“没事儿。”臧天喜把那桌上的冷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又把白布重新捂到了额头上。他躺下身去,略显无力地说了句,“出去吧,我歇了。”

“哎。”王二端过药碗,往外走了。

臧天喜眼睛再睁开时,天儿黑了。

秋风凄冷,秋月光明。臧天喜觉着自己的头痛好了大半,不知怎的,他突发奇想,打算把衣服穿好起来走动走动。夜景本来很美,臧天喜难得地注意到了这美景。可只要想到季先生的事儿,他就像是被人用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了。

此时冬至未至,可凉风兜脸一吹,也叫人冻得刺骨。身子冷,心也冷,尤其是人在病中,见到任何东西都易发愁。

臧天喜觉得自己真叫个狂。

他走出班子,买了酒,摇摇晃晃地提了去自个儿的宅子喝。旁人喝酒是为了暖身子,而臧天喜今儿个喝酒,是为了向月亮讨来寂寥。

他豁出去了,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天旋地转,衣扣半解。只有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之时,才能抒发感情哪!

酒入愁肠,头痛欲裂。臧天喜独自沉默片刻,压抑许久的情感突然在这寻常的秋夜爆发了。

臧天喜的一颗心被无数密密的针猛扎着,他举着酒杯,只是不断哑着声自问:“季先生,‘不断寄信’是这么个寄法儿?您当真这么绝情?”

画儿在此处挂着,是季先生您亲手所画。若是假意,为何装作真心?臧天喜朗声对着那画儿大笑三声:

“珍之若宝,奈何人情非物,去了难回!”

这句话用力过度了,臧天喜脸色涨红,青筋突起。讲完,他脚步凌乱了,晃晃欲倒。臧天喜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而后绊到了凳子,重重摔了下去。

他觉着眼前好像黑蒙蒙一片似的看不大清,而后又懒得起身,便索性躺着睡了。

瓷酒杯随着臧天喜的摔倒飞了出去,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上。有透明的酒洒出来,洒在绣着花的鲜红地毯上,与鲜花一同绽放。

夜色温柔。

第二天,臧天喜自个儿清醒,爬了起来。除了风寒更加严重了之外,并无旁的病痛,这让臧天喜默默松了一口气。要是就这么离开人世也不是不行,只是自己现在既然好好活着,当然就得想一些活人该想的事儿。

接下来的日子,臧天喜在众人眼里又恢复了正常。

病好了,他除了戏,对旁的都兴致不高。臧天喜以前便是如此的。

只臧天喜自己知道,他是在清醒与浑噩之间切换。其实何必,那两个月太过短暂。可那两个月,是他枯寂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光。

唇边吻的余温是如此难消,心上人的情话是如此难忘。只有在想忘而不能忘时,臧天喜才觉得这种感情是深入心腑的了。人可以流血,但感情在心里,剜出自己的心,太难。

话儿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中年人的一情半欲,就像老房子着火,哪儿有得救啊。

 

 

臧天喜一直不曾给季先生写过信,他在洋场也没什么朋友,不打算托人去瞧季先生。爱不代表卑微。臧天喜是位“爷”,他一早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心里还是时常揪着,对写信的事儿犹豫不决。

天儿终究是冷了,由秋到冬。玉振班儿油水捞得多,渐渐的竟然富起来了。李班主在入冬前,便嘴唇皮一动,朝着大家伙儿说,“做衣裳,叫裁缝来班儿啊,出去做什么?”

几个闷在房里的师兄弟都出了门儿瞧热闹,听了李班主这话,他们的嘴咧都到了耳朵根子。一切都是喜洋洋的,好像冬还没来,新年先到了。

臧天喜则一直在房里待着。

冬至将至,臧天喜透过窗子往外瞧,瞧见一树盛开的黄梅。大院儿黄梅开,内心带紫色,花小而瓣圆,色香均淡。臧天喜出神地盯着那黄梅看了一会儿。

黄梅开了,红梅还会远么。冬情春意,由春到冬,都有梅。

这样的景色无意间把往日的笑与泪勾起,臧天喜苦苦一笑,原来从未忘记。躺在匣子里的信被磨得边角泛皱,臧天喜瞥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季先生,你果然忘了我,果然。

臧天喜依旧是心痛难忍,只是无言,抽出信纸与笔,洋洋洒洒地开始写信。信的确是写给季先生的,可是不能误会,臧天喜写的并不是什么诉苦的东西,只是问候。

内容实在是平淡,称呼实在是生分。可即便如此了,臧天喜还是觉得不够,好像再生分,再冷淡一些,也配不上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洋场是没什么大事儿发生的,若是有,报上早登了。臧天喜所以不觉着季先生是因为遭遇了什么才不给自己来信,或者说,臧天喜不想再为自己找借口了。

王二拿了信去寄,白小迟却给了个白眼儿。

互相骂不是东西呗,还能怎的。

 

 

 

 

 

 

陆·难醒梦

“琵琶记,连演了三天了。听说呀,夜场的角儿可更加好呢。”

听有人问戏,一个票友站在永定戏院门口指了指牌子上的字儿,热情地要与那人闲聊。那人微微一笑,“哦”了一下,不再吭声。

北平,春日融融。大太阳照得通亮,蓝天如洗,有缠绵的风吹过,带下不知何处枝头的柳絮,飘到了永定街头,飘在了人的眼前。

“季先生,走了。”

“这就来。”

纯黑长袍显出他修长的身形,手上的翠绿扳指儿是身份的象征。短发乌黑发亮,没有一丝杂发。面容则有些憔悴,是长途颠簸的缘故。长相却没什么变化,鼻梁依旧挺拔,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季先生。

季先生转头又瞧了一眼那戏的公告板子,才转头跟程青走了。

“掌柜的,住店。”

程青站在柜台前,喊了两声。明明说好了自己决定住哪,可这季先生也真是,自己走到了东和楼来。也不是说别的,就是这地方,条件也太差了一些。经历了年岁而有些发黑的柜台,叫程青皱了皱眉。好在不用久住。

“来了来了,爷。”

掌柜的拨着算盘从后面走出来,见眼前的人一个穿着好面料的长袍,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就知道来的不是平凡的人。

掌柜的赶忙堆了个笑脸儿问:“几间房?住多久?”

“两间,先住一个月。”程青提着行李,不太耐烦。

“二位爷楼上请。”掌柜的立马朝旁边的伙计使了使脸色,叫他们帮忙提提行李。两个伙计立马笑眯眯地来了,钱便放到了台子上。季先生没有出声,只是随着程青往楼上走去。

东西全放下了,他们才终于能歇一歇。

“哥,你真要留在北平?”程青问了一路,而依旧是不甘心。他现在便把房门一推,进来了。

“嗯。”

伙计刚刚送上来的茶,季先生瞧了两眼,没伸手去拿。

“生意你放心就交给我?”程青搓了搓手,“我可不确定,不确定能办得好。”

“你相信我的眼光。”季先生意味深长,站起身来拍了拍程青的肩膀,“你能行,只是这一行不好干,时时刻刻要注意安全。”

程青稳稳握住季先生的手,沉声道:“季大哥,我不白要你的,我俩合伙。”

“亲戚间的,说什么白要不白要呢?”季先生笑笑,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咱有的是钱,我会雇人来给你送。听我这一回,不许不要。在北平也要过上极好的日子。”程青的手很热,也很坚定。

“随你吧。”季先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心事,也不想跟这位弟弟再过分争执了。

“不说这个,晚上一起用餐么?”程青把手松开。

“不用,我有事要办。”季先生摇了摇头。

程青看见季先生兴致不高,也便不再强求。他心里一直感念,自己实算不上季先生的亲戚,只是小时在孤儿院相依为命,他又年长自己很多,才认了这个哥哥。跟着他这几个月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现在这好哥哥竟然还要把他的生意交给自己,程青的心中几乎要沁出热泪来。他不知何以为报,只得日夜连声道谢,也不管季先生是不是觉得厌烦。

日光变得越来越轻薄,光下的梅枝枝影寂寥。北方的梅原比南方的梅花开得晚些。二月洋场的梅事刚歇,三月又得以在北平见到。

或许许多年前,亦是这个现象,只是自己不知。季先生心蓦地一痛,落花声声,敲在了他的心上。

“爷,买票吗您?”

季先生走到永定戏院门前,忽地慌乱,他伸出袖子去遮了遮自己的脸,“要两张。一张前排最偏的位置。另一张,要池座,最好的中间位置。”

“哟,您真大方。”伙计是新来的,显然没见过这位爷,他“啧”了一声,“您运气好,有位司令恰好儿退了顶好的票,前排,哦不就是第一排……”

那伙计念念叨叨的,继续说道:“您要点心不要?”

“不了。”季先生见这人不认识自己,才觉着是自己多虑。已经过了一年半载了,哪有人会记得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过呢?他的眼皮一跳,放下了手,拿了票到一边儿去。可突然想到了伙计说的点心,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他扶了扶墙,脸色煞白,歇了一会儿才勉强可以走动。

“没想到啊臧老板,您唱昆曲还真就有一套。”

李班主走到后台,恨不得抱着臧天喜嘬一口。之前戏园子里同一天演很多场折子戏,却全都是京剧。如今“两下锅”,有京剧,有昆曲,这戏院儿是愈发地热闹。好多京剧大师都是跨两门儿的,李班主只是没料到臧天喜也这么厉害,这叫他连连拍手。

京昆不分家,玉振班儿倒是多了很多新人,新鲜得很。

臧天喜很敷衍地笑了笑,说了个“谢”字儿。此时他正在上彩,准备戴网巾、贴片子、梳大头,根本没工夫跟班主侃大山。

最近臧天喜夜夜唱戏,白天甚至也排了他的戏。这是他主动要求的,只有忙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才能断了所有念想。臧天喜化装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是一下一下跳着的那种刺痛,他太累了。

臧天喜的神思一个恍惚,闭上了眼。再睁开后,他抖擞了精神像从前那样很有架势地拿起黑墩头紫砂茶壶,对着嘴灌了一口。

他喝完茶,瞄了一眼这场戏要用的白丧衣。这衣服从头白到脚,只有那衣服领口和扣子那儿是深灰色,跟之前的鲜红色的女罪衣倒是鲜明的对比了。

同是悲剧,哪个更悲呢?没答案。

臧天喜记得梨园“三分”与“七分”的行则,也记得自己打小儿就不喜过分悲戚的剧目。可《玉堂春》成了他的招牌,《琵琶记》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白丧衣,这便是赵五娘公婆死后的那场戏。这不是讽刺么?

“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臧天喜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不错,《琵琶记》是出“有关风化体”的好戏。戏之真,竟然真到了自己身上去。

冬至前自个儿写的那封信有去无回,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季先生为何爱这场戏?怕是蔡伯喈抛弃赵五娘唱到他心里了,季先生借此暗示他对自己也并非真情实感。臧天喜心底哀楚,默默唱了许多遍了:三枕黄粱梦。

黄粱美梦,贪上了就难醒。臧天喜眼中酸涩,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略夸张地“哎呀”一声,怪罪窜到后台来的、迷人眼睛的风。好在无人察觉,他便眨了眨眼,继续化妆了。

 

 

夜色很快地降临。

它清冷而萧疏,毫无春季该有的暖意。

可是看戏的戏迷们却都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准备进场。夜场票价不便宜,可不就得闹腾点儿吗!只季先生沉默不语,他将那正中间位置的票揣到了兜儿里,短长时间低着个头往前走,挑了最侧的位置坐下。

虽在前排,可是位子偏,没光照到季先生脸上,臧天喜是看不见他的。

看到臧天喜穿着戏服,化着妆出现在戏台的那一瞬,季先生的胸口疼痛欲裂,一层层的悲痛翻涌上他心头,使他几乎痛晕过去。听“苏三离了洪洞县”的日子恍惚间在季先生眼前浮现,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可跟臧天喜在一起的日子就像在昨日一般明晰,难忘啊。

戏刚开幕,旁的人都没体会到这戏的悲戚之处,全场只有一个人在哭。眼泪无声无息地胡乱流淌下来,纵横在季先生的脸上。他伸出大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大男人不该轻易流泪,可他现在眼睛已经发红,嘴唇已经在抖,避免不了的了。

季先生的泪越拭越多,好像永远也不能擦完。

臧天喜化着浓浓的妆,在不懂戏的或是旁的人看来,或许觉着唱戏的化完妆都是一个模样。但季先生看得明明白白,舞台上闪着光的那是臧天喜,是他喜欢了多年的臧天喜。季先生第一次见臧天喜,又哪里是在半年前?

可是,过去是季先生毕生不能到达的地方,未来暂且不提。

只能说个回忆。

北平这地方,他来了多次了,四五年前便来过。

被几个伙伴拉来听戏,那场却正好是臧天喜的戏。季先生是很穷的,那是他第一次在北平听戏。台下人高呼“臧天喜”的名字,季先生则坐在角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戏很好看,主要是,那人美。

他看得出这是男人扮的。那男人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想是他年纪不小,可长得却很妖冶。戏罢,好多阔老爷往台上扔银子,好多阔太太往台上扔首饰,可季先生囊中羞涩,只能静悄悄地走。这一面,他花了五年来回味,他知道不会止于此。

也许就是一生,用一生回味一面。

往事如昨,爱恨难忘。季先生心里其实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臧天喜的,他只有一点值得吹嘘,那就是他爱臧天喜的时间绝对比臧天喜的时间长。可现在却……伤了他了。

季先生不知道台上人唱的这场戏背后是否也有他的情,只再不乱想。现在,眼前是他,犹恐相逢是梦中。就好好听完这场,曲中落幕之时,自己默默离开了罢。

“一从公婆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

臧天喜左手小拇指翘着,轻轻勾住右手宽大的白袖子。右手则拿着墨锭研磨,手里画着圈儿,脸上则是欲啜泣的表情,悲痛至极。

“若要描,描不就,暗想像,教我未写先泪流。我欲写,写不出他苦心头。我描不出他苦心候,我画,画不出他盼孩儿的睁睁双眸,我只画得他冷发嗖嗖和那衣裳敝垢。忒憔悴了……”

臧天喜先是离开那用作书写的台子,而后唱了两句又回去,拿起那毛笔,欲写不写。

正唱着,突然台下观众听到了“咚”的一声。

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而人却没了踪影,好像倒到了桌子后面。

片刻,观众席鸦雀无声。

有个人影却“腾”的一下快步走到台前,不顾形象地爬上了戏台。疾步的瞬间,季先生忍不住心底哀楚。内心的灼痛让他屏住了呼吸,臧天喜!你干的好事!你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可是又以什么身份说出这句话呢?不能说。

季先生眼眶愈发红,却腾不出手去擦一擦偶然掉下来的几滴泪。他爬到戏台上后,身体前倾几乎是以快要跌倒的姿势往前,一直到了臧天喜的跟前。臧天喜此时仰面倒到了戏台上,面上苍白无人色,看上去是不省人事了。

季先生稳稳地托起他的头,他见臧天喜的眼睛微睁了睁,而后完全闭上了。顾不得那许多,季先生把他拦腰抱起,往后台冲去。

此时观众席才沸腾起来,“赵五娘”倒了,这戏算是没了。

“他怎么了,怎么了!”季先生冲到后台,看了一眼怀中的臧天喜,失魂落魄地大喊。

后台有的在化装的人见此情景一愣:“谁啊你?”

“你管我是谁!这是臧天喜,臧天喜,快喊人来帮忙!”季先生将臧天喜轻放到躺椅上去,然后用手捂了捂自己发红的眼眶。他一贯的端庄,此时全消失得一干二净,若不是那人“哦哦”两声赶紧去叫人了,季先生许是粗口都讲出来了。

怎么回事儿啊!这正看到兴头上。干嘛呢,干嘛呢!诸如此类的声音在观众席响起来了,动静之大像是要把天掀翻。他们可不管这戏子有没有出事儿,他们在乎的是自己掏了钱有没有得到应得的享受。

李班主则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诧异地走了出来。他听人说臧天喜晕了还来不及顾,先去台前安抚观众老爷们去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对不住您。我们赔钱,赔钱。”李班主作了一揖,脸上堆着笑,“突发事件啊突发的,没办法,他晕倒了。”

观众们嘘声表示不满,只有几个不出声表示同意。李班主走下台去一一打招呼,好半会儿才有了效果。

“爷出什么事儿了?哟喂……”王二刚从外头回来,便见人头攒动,在往后台走。他听说是臧天喜出事儿了,吓得把手里提的东西一丢,立刻往前窜,开了一条路进去。一路上,他只听到几个人在说什么“我瞧他是”和“我瞧着也像”,听不明白。

王二推开最后一道人墙,往前一个趔趄。他看见臧天喜身边有个人,表情紧张的不行。王二定睛一瞧,浑身便冒了冷汗。他手颤抖着伸出来指了指季先生的脸:

“你……你……”

“照顾他。”季先生眼中悲凉之意更重,他略带懊丧地摇了摇头,只撂下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此时李班主仍然在外头打招呼。季先生沉沉一叹,这样下去,怕是要怪臧天喜的。他利索地走到李班主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三千块银票。

还没等李班主反应过来,他便轻轻道了句:“我给。“

“唉你不是,那个叫……”李班主眨了眨眼,努力回想眼前人的名字。

“我不是。”而季先生把钱稳当当放到李班主手里之后,他的身影便如风一般消失在众人面前了,是仓皇逃窜。

“奇了怪了。”李班主看了看手里的钱,手却差点儿一抖接不住,三千块啊,可不是小数目。这人搞的什么名堂?

“干嘛呐在,吵死了。”白小迟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往这人群这儿挤。他看到了隔壁的大夫表情严肃,正为臧天喜治病,而季先生早已远去了,白小迟不知道他来过。

是夜,此时偶有几颗零星散落在天上,衬得这晚的夜空很是特别。

季先生雇了一个车夫载自己去东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谁料到会出此变故!他万万不想在臧天喜面前晃悠,可现在这动静大得可不只是一点点。

“程青,你帮我一个忙。”

思虑再三,季先生还是敲响了程青的房门。

 

 

夜色微凉,王二守在臧天喜跟前,不敢挪动半步。大夫说了,劳累过度。王二翻了一个白眼儿,李班主简直把臧天喜当成赚钱的工具,这里头,真是一点儿情分没有了。

臧天喜还没醒,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昏过去时,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季先生出现在他眼前了,他好像把自己的头按在他怀里,又大声呼喊着什么,听不清。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地刺进心间,可臧天喜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了。

“呜呜……”

王二揉了揉眼睛,看见臧天喜睁着眼瞧着那木床顶,突然就要哭起来的样子。

“干嘛呢?”臧天喜回味着那个梦,一时也不知道该和王二说什么。昨天的确是在唱戏,怎么眼睛一睁,躺到床上去了。

“爷,您昨晚晕倒了……您”王二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臧天喜颇不耐烦地闭上了双眼,“现在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大嘴巴搧他了我。”王二依旧是哭腔,“我还以为您为一点儿小事就寻死觅活的,吓坏我了。”

“搧谁?”臧天喜的眼睛蓦地一睁,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王二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儿:“还有哪个王八蛋呢?季先生!现在回来,迟了。”

臧天喜的喉头骤然有些发紧,呼吸突然急促。他一怔,伸手捂住胸口,而另一只手抓紧了那被子。他尽力压抑自己的情感,以防自己过分激动。可他的脸是涨红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王二说的是谁?是他?

“我昨儿倒了之后,发生了什么?”臧天喜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这到底是梦是真。

“他抱您到后台,我们给您找了大夫,然后是……”王二此时情绪激动,不由地又多说起来,他说了一大堆,臧天喜也没有打断,只是平静地听着。

臧天喜的声音有几分恍惚,怔怔地道:“成,我知道了。”

“我看他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王二并不感激季先生救了臧天喜,反倒觉得他神出鬼没的叫自己讨厌,他心里此时有说不完的怨气话儿,压制不住地想说出来。

“甭说了……”

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尽的,除了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

事出突然,五味杂陈,真正考究起来,臧天喜是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了。可是,季先生毕竟也没有消失了三五年或者七八年,只是近一年。他会不会,有解释?

臧天喜轻轻嘘一口气,自己心里还是期待着他能有解释,这才最叫自己头疼。

“不是我说啊,男人不能疼,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疼他,他就不疼你了。”

王二说完,忙捂住了嘴,臧天喜跟自己不都是男人么,这说的这是什么。王二摇头叹气,觉得自己说不好也就收了声,臧天喜也没旁的吩咐,他于是就这么走出去了。

臧天喜翻了个身,他现在便是面朝着那堵泥墙了。许久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模样?是否还会跟自己有什么交集?千万种情景在臧天喜脑袋里闪过,他本该睡不着,可是他竟然也就这么睡了。梦里的生活,的确比现实中的要好过得多。

臧天喜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睡了醒,醒了睡,才终于活了过来。

光透过精工细作的“一根藤”照进屋子里,春日的暖意这才显现了一些。院内的黄梅凋谢了,红梅也不知道何处可以寻得,若是再过几个月入夏,梅就再也难见了,便又得在明年……

若真能只做枝头一瓣,随风飘荡,任意东西该有多好。可惜自己终不是梅,梅也终不是自己。

臧天喜拿起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又套上了新买的长袍,深蓝色,朴素中不失大方,他挺喜欢的。

臧天喜在屋内正扣扣子,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大声地调笑。

“行头要置,场面要讲。”

浮夸的声音传来,那人就像是刻意地压低了音量讲话,以展现自己的庄重。臧天喜轻轻摇了摇头,可他再仔细一听,脸色便渐次阴冷了下去。这声音,他很熟悉,曾贴着自己耳朵喃喃的声音,他能不记得么?

臧天喜拉了拉衣服,站到了窗边。眼前一个伟岸的身影,长袍是新,人却是旧。臧天喜的心一瞬间被刺痛,他怎么怪模怪样的说话了!想是人变了,臧天喜只觉悲凉萧萧。

“我们玉振班儿的白老板,您没瞧过他的戏呀?”李班主呵呵一笑,指着他身旁的白小迟道。

季先生扬了扬眉毛,脸上有了笑容,“没瞧过,但以后可以来瞧。”

“您就别调理我了。”白小迟的脸微微发红,他倒是忘了自己之前还骂过季先生了。现在跟季先生这么一聊天,倒觉得他又有钱又靠谱,只怪自己之前眼睛瞎了。

臧天喜看着他们谈话,恍惚间觉着自己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不是季先生的。他有片刻的失神,而又很快地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走出屋去。

“哦,臧老板,我找您有事。”

季先生急急忙忙地转过身来,以一种深不可测的微笑笑着看臧天喜,臧天喜恍若未闻,只觉得毛骨悚然。

“季老爷可说了,要给咱们班儿捐钱扩建。”李班主笑了笑,给臧天喜使了个眼色,叫他也对金主儿态度好一些。

“你风光,爷我替你高兴。”臧天喜低低的“哼”了一声,他的目光凝在季先生脸上,像是想看穿他的心。这些日子,他去了哪儿?他做了什么,变心了吗?

然而季先生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那儿,臧天喜看不明白,只是眸光微微一暗。

这样的重逢方式,臧天喜是打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的。

“谢谢臧老板,不如跟我出去谈。”

季先生很有礼貌地作了一揖,又挂了一个同刚才差不多的微笑。这在臧天喜看来只是无限的生分了。他想看看季先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也微微回了一笑,要跟他去。

在相互的戏谑里遮蔽爱恨情仇,这不是极好的吗?谁又看得透谁的心呢。

“东和”二字从头顶上掠过去时,臧天喜又陷入了无限的恍惚之中。在东和,他们曾一起吃饭唱曲儿,读书睡觉的,季先生现在还住东和……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怀什么,便遭了当头棒喝。

 

 

远处有个年轻人向臧天喜他们走来。黑西装,打领带,穿皮鞋。他个子不高,头发浓密,长相不差。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富家人的贵气。

臧天喜原来以为那年轻人只是路过,可没想到是径直奔自己这儿来的。

季先生抬起手臂,揽过那年轻人的腰:

“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

臧天喜当即怔忪了。他盯着季先生揽着那人的手,那手是如此的坚定,好像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心被千刀割裂而后破碎,丢了知觉。他,竟然轻易就说出了那么冷的话,再没有了昔日温暖的温度。

能耐啊,能耐。臧天喜极力舒展因痛苦而扭曲的容颜,眼神涣散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恭喜。”

“你有事要办么?”季先生的眼睛没什么神色,只是眼神越过了臧天喜,专注盯着程青看。

“嗯。”程青拉了拉自己的西装,点了点头。

他俩旁若无人,臧天喜觉着现在自己就是空气。臧天喜此刻拼力展现出一种大方得体的笑意,心里却对自己道:他若爱你,为什么要以苦痛来当爱的引子呢?

季先生又嘱咐了程青几句,才忪开手。他慢悠悠转过头来,“臧老板,请吧。”

臧天喜没有吭声,只是一步一步跟了上去。他只是眼光棱棱,其中含了一些恨意。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咔哒”一声关上了。季先生走在前头,先做的就是走到窗边把窗子掩掩好。这回他没有倒茶,颇有一种要“开门见山”的架势,臧天喜站着,在等季先生先开口说话。

季先生往臧天喜那儿迈步,而这次,臧天喜没有后退。季先生则一直往前,直到这距离远远超过了两个人该有的安全距离。

季先生猝然伸出右手去拉臧天喜的左手,臧天喜眼神坚定,脚步却不稳,一下子往前倾去。

季先生于是左手很快抚上臧天喜的脸,霸道,不留余地地对准臧天喜有些发干的嘴唇,吻了下去。之前的温柔消失殆尽,只剩粗鲁。撬开牙关,攫取呼吸,直到臧天喜的舌不得不跟着动。这动作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臧天喜的眼睛刚刚瞪大,呼吸已经开始不均。

挣扎,而后放弃。臧天喜本想狠狠一咬牙,咬得季先生叫疼,可是终究狠不下心去。他的面色潮红,完全被动却也被撩拨得丧失了自我,没有回转的余地。

季先生的眼睛闭得极紧,他的左手从臧天喜的脸颊上转到后脑勺,直按得臧天喜又靠向他几分。这个近乎疯狂的吻,绵长又毫无浪漫可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他的真情。

春风一点点衔开了窗子,窗外,一株红梅开得艳艳。

暴风雨般的吻过去,季先生又放缓了动作。轻柔的,小心翼翼索取的这个吻过于逼真,与初吻那晚的,无遮无拦的每一晚的吻都没有什么不同。假意还是真情,臧天喜觉得自己竟然分辨不出了。

若不是贪恋,这个吻他早该推开。

又过了好久,季先生停了动作,生硬地把臧天喜推开。他的声音沉静得不像是自己的,语气中又有无限的冷意,“我可以吻你,也可以推开你。我可以碰你,也可以厌烦你。”

臧天喜又是一愣,原来他是想跟自己说这个?展现他的无情?嗬!他就是那活生生的蔡伯喈了。不爱却要来招惹,这已经近乎是一种羞辱。自己却老着脸接受。臧天喜突然被这话狠狠地伤了——

难得动情,却是错付,叫人笑话!

“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原因,和你解释清楚。”季先生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事如春梦了无痕,天喜老矣。”

老?臧天喜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季先生嘲讽一笑,“就是到了那八大胡同,也得找年轻的不是。你看到我的喜好,实是刚才那样的。”

臧天喜哈哈一笑,捂了捂脸,他朗声,断断续续的又笑了几回,“季老爷,我不是流泪啊,我该流血。鲜血流尽,流尽!”

“世间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季先生说得并不委婉,话音干脆不带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贯入臧天喜耳中。

“我明白了,咱们俩那段事儿结了,早结了。”臧天喜一时间气得发抖,他往前迈了一大步,揪住了季先生的衣服领子,把他整个人猛拉了过来,而又亲上去。

咬得季先生嘴角流血,臧天喜才松开嘴狠狠道:“我可以爱你,也可以恨你。”

而后转身,他摔门而去。

季先生望着臧天喜远去的背影,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而终于是笑了:

天喜你瞧,现在我的戏唱得可是比你好了。

 

 

 

 

 

 

柒·了无痕

季先生做的是军火生意。

这行行走江湖,跟人说话都是说春典。

季先生原以为接了几笔大生意,便能顺风顺水。可钱没到,回去先叫凶神恶煞的同行修理了一番。当然也并不一定,有可能是更上面的人。给自己漫长漫长的、痛彻心腑的折磨,却没有结果自己生命的意思。

季先生再回头去想,似乎是见过那些人。许是跟自己谈生意的哪位爷觉得自己的价压得太低,不急着要货,特意先教训自己一番。这年头,到哪儿去找好人呢?

也许就是那叫王臣世的老爷,季先生也不知道了,更不想去深究。回想起往事,酸痛不可遏止,鞭子打得人皮开肉绽,水泼在伤口上而后继续打。他只不断告诉自己,哪个狠角儿不是在这样的鞭打下走向辉煌的呢?

可心痛比身痛更难熬。就用他学过的北平话来说,“人活着要有心气儿。没心气儿了,还挣巴个什么劲儿。”

醒将过来,听见乌鸦扑棱翅膀“呀呀“飞过沉寂天空的时候,季先生便开始想着臧天喜了。想着自己亏欠他的信,想着自己重见他的场景。许是明媚午后,琉璃街前,风自北面。抑或是深沉夜里,永定剧院,大戏开幕。

积累了许多年的情感,两个月如何能够表达。透过一扇小窗看到外面的世界,他梦想着出去的日子,人愈发坚强起来。

有个念想,人才能活下去。

后来不知是钱疏通够了,还是人家嫌他烦了,他们如踢老狗一样把季先生踢了出去。洋场街上自己头发凌乱衣服破烂,好在遇到了程青。

原来的住处再住不得了,程青提供了住房和资助,季先生竟然就凭这些再去找回了合作的人,半劝半威胁,说的是有些老爷碰军火,没人惹得起的。

生产这才继续了,那些人要钱更要命。季先生的生命稳定下来,即刻便开始动笔写信。而不知道是最近用餐的时间太不规律还是自己在牢房吃得太少,才写了五六行,胃就剧痛起来。左边软肋下方巴掌一大片,痛感非常强烈,欲把人吞没。

季先生艰难地把那信收起来。他坐着冷汗直冒,而后嘴唇发白,汗从额角洒了下来。他又坐不住,略显狼狈地摔了下去,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却无济于事。

程青刚刚买了一些吃食来家,突然见季先生倒在地上,吓得赶紧扶他起来。程青手里也实在是没什么闲钱了,他只能去叫了一个他曾看过病的江湖郎中。

郎中号了脉,眼睛一吊,冷冷地拿出小箱子里的纸笔开始写方子,边写边问,“事情要跟谁说?”

“跟我说,跟我说。”季先生挣扎着缩回手,唇边泛起一涡苦笑。

“我去抓药。”程青见季先生的态度,也觉得自己非亲非故的不该多问,于是拿了郎中写的方子,出门去药店抓药去了。

郎中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是我打击老爷您,实是没几年活头了。”

季先生一愣,乍听之下神色已然剧变,“治不好?郎中,你这说的是……”

“胃里病,过段时间就要咳血。我也只能开些止痛的方子。”郎中颇有感慨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尽是“节哀”的意思。病人,他见得多了,乱世之下病人更多,哪管你有钱还是没钱,就这么来了,你愿意倾家荡产也未必治得好,也就是白治。

洋场洋人多,他们比有些爷还拽,都未必得以安稳度过这生,更何况是寻常人呢。郎中又恢复了沉静如水的容色,“就照着这方子抓药吧,能有点儿效果的。”

而遭此飞来横祸,季先生心中大震仍然未消,他神色凄惘,不由自问:命,就这么脆弱?而他苍白着脸色掏出了问诊费,胃里的疼痛此时突然好像好了一些。实是以疼止疼,心疼因这话疼进了骨子里,胃疼,算得了什么呢?

郎中接过银子,便慢吞吞地收拾他那木医箱,摇摇晃晃的走了。于他而言,季先生不过是另一个可怜的陌生人罢了。

季先生胃里发热,似乎要在顷刻间把他整个人烫穿。他惊惧回首,捂着痛处挣扎着下了床。日风甚大,鼓起他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蝶。

季先生捂了捂因疼痛而扭曲的脸,走到木桌旁把信放到怀里。写了一半的信,歇了。现在,怕是看一个字都觉得残忍。可他不舍得撕,于是紧紧放在怀里。就像揣在他怀里的不是信,而是臧天喜。

程青回来后,季先生极力绽了一个笑颜,“说是胃的炎症,养养便好。”

“哦,我去给您熬药去!”程青终于感到了些许宽慰,他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后来便一直与药为伴,可是季先生却强撑着不露出虚弱之意,佯装激情地继续去做生意。只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掩面。臧天喜,他是负了,他千万个不想,可他不得不负。

长痛不如短痛,将死了,怎好拖累他。

他不知道臧天喜有没有来信,他也不敢回原来的住址打听。不知天喜是否也挂念着自己,或者他的心也已经渐凉,或者他恨自己吗?千万种思绪搅在一起,答案却一致的全是消极。

季先生明白什么才是对,可坚持对的事竟是这样难!隐忍克制,他不怕自己病入膏肓,只怕控制不住自己跟臧天喜联络。

是晚了一些,可豪华的屋子是置办起来了。城中心,豪宅一套。季先生独坐于屋内,看着满墙壁挂的山水画,满架子上摆的古董奇玩,心里却是万分苍凉。

季先生那晚便做了一场梦,他一直记到了如今。

臧天喜穿着那《玉堂春》的鲜红戏服站在他跟前,晃了晃他的胳膊:“一个人一辈子,使钱有数,他吃穿用度,能用多少钱哪。”

臧天喜的声音空灵,一声一声直击到季先生的心里去。季先生落了一滴泪,把臧天喜一把抱到怀里,他头上的戴那些东西硌得自己的脸生离,季先生身在梦中,只觉得真实非常,觉着这根本不是梦。

季先生抱臧天喜抱得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他颤抖声音,断断续续道:

“我一直想着飞黄腾达给你更好的生活,却没意识到也许陪伴才是最重要。”

臧天喜听了这话,咧嘴高兴地笑了笑。下一刻,他却硬生生把季先生推开了。

“若有来世……”

季先生的声音由小变大,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可他手里抓的袖子突然成了一个幻影,抬头再看臧天喜的脸,却发现臧天喜整个人都隐去了,只剩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原来是梦。忽然惊醒,做梦的人眼眶已湿。

季先生决定来北平,许就是自那时起的。

本想静悄悄地来,没想到竟然闹到了这个地步。可恨便恨吧,总比长久的心痛纠缠要来得好。季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臧天喜已经完全不见人影了。季先生把门轻轻掩起,他动作小心翼翼,好像这道门有什么奇妙的能力,奇妙到可以隔绝自己与整个世界一般。

而此时窗外的梅,依旧朝气蓬勃地盛开着,似在嘲讽这两个在爱与不爱间来回打转的人儿。

 

 

臧天喜没再来过,可不久后,白小迟却差人来请季先生看戏了。

那日季先生刻意装腔作势,话都是说给臧天喜听的。可没想到这白小迟却一直黏着自己不放,派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引的程青都侧目了。季先生觉得苦恼至极,只得把幸灾乐祸的程青拉着一起去瞧戏。

阳光好的天气逐渐过去,北平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季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永定戏院走走过场。他不喜欢白小迟,他知道臧天喜也不喜欢。可他却偏偏只看白小迟的戏,再不看臧天喜的。

臧天喜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只是王二憋不住,在后台骂了几声“贱”,说季先生一边儿搂着一个,不要脸。

臧天喜看了王二一眼,面儿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臧天喜在那天之后像是幡然醒悟了,他只太息世事之不公平。

你紧撵慢撵吧,好不容易跟上一程,刺溜儿一声,他老人家又跑得远远的了。可是锥心又有何用?你喜欢人家,人家却是在做戏。臧天喜已经不愿意看了,他要干什么,随他罢。

雨连下,过了两天,季先生又来了。

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这是季先生所能忍受的最后一次赴约。

再赴,他的心将碎得拾不起来了。今天不是看《玉堂春》,也不是看《琵琶记》,他甚至记不得自己要看的是什么戏,只知道他是不想看的。伤了臧天喜,他自己心里又哪里好受!

倾盆的冷雨从房檐间哗哗落下,落在伞上“啪嗒啪嗒”的响极了,举着伞的手都觉着吃力。明明是白天,天色却黑得叫人恐惧,好像这世界在今日走向了尽头,正有什么怪物盘在天上冷眼旁观。

戏幕落了,白小迟还不及歇,就走到了前台来拉了拉季先生的胳膊,满脸讨好。而程青的眼神落在了一旁一位长相精致的美人身上。

季先生默默推了推程青,程青才略不好意思把眼神移回来,跟白小迟要说告辞。白小迟也不找没趣儿了,反正是老爷,他身边多有几个人就有吧。

季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拉着程青往剧院外走去。走到戏院门口了,程青慢悠悠地撑开伞。季先生转头,瞧了瞧那描金的四个大字,心中生了无限的感慨。

“天喜师兄没带伞啊!”

“可是的。啧,这雨下得可真大。”

此时,两个穿着摩登的年轻人合撑着一把大伞,大声地议论道。他们把伞合上,抖了抖身上溅的水珠,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你先走吧。”季先生轻叹了一口气,不肯挪动步子。

“又去看他?季大哥,你至于吗?”程青把伞撑好了,已经走到了雨里。这些日子季先生一直叫自己演戏,拒绝那个姓白的还好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臧老板这样。有情还似无情,程青不大懂了。

“走吧。”季先生的语气异常坚定,“附近就有卖伞的,你放心地走。”

程青皱了皱眉,大哥有命,他不得不听。

季先生放心不下,听李班主说,臧天喜前段时间得了好几次风寒,都严重得不行。大雨滂沱,天大地大的,到哪儿去找臧天喜呢?找了,又会把伞送到他手里吗?季先生实是不知,可他想亲眼确认臧天喜平安,这若都成了奢望,人还有什么活头呢。

“买把伞。”

季先生走进临近的杂货店,忧心忡忡地转头去看外头暗暗的天色,一边又把手伸进怀里掏些零钱,放到了那木头桌上。

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掌柜的也连连摇头,阴雨天气,真是叫人没什么好心情。但他还是笑笑,递了一把黑伞过去,“爷您走好。”

季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他的胃又突然痛了起来。裹挟着暴雨的凉风迎面一吹,他已经觉得支撑不下去。季先生索性捏了捏手里的伞,不撑了。可是漫无目的的,他现在要上哪儿去找臧天喜?便痛痛快快地死在这雨里也好,季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暴雨淋得湿透。

湿冷,胃痛,心寒。此时耳边呼呼的风声就像是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哭泣,在倾诉着无限的哀伤。

他顺着永定街走动,东西方向,他选了东边。暴雨拍在他脸上,季先生的脸皱作一团,他的眼睛几乎是紧闭的,睁不开。半晌,他才伸出湿手去抹了抹自己的脸,他奋力地睁眼前行,到处搜寻臧天喜的身影。

终于,沿着永定街往前,在人越来越少的时候,他瞧见了臧天喜。

臧天喜穿着旧时穿的那件褐色长袍,路上人人都穿褐色长袍,可季先生偏偏认出来臧天喜的那件。果然没伞!

臧天喜的那件褐色长袍被水一浸,颜色更深了,他全身已然湿透。季先生站在街的这一边看他,发现他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瓶子,上头红色的标签被雨水冲得稀烂。

他手里是“佛手露”还是“白玫瑰”?季先生微微发怒,喝酒喝酒,喝酒伤身!

臧天喜的脚步飘了起来,好像这根本不是在下什么惹人心烦的雨,而是在飘什么春日里的花瓣。他踉踉跄跄,把那瓶盖打开又往嘴里灌了一口,也不知灌进去的是酒,还是雨。

看见他这样,简直比自己不好受还要难受万分。季先生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拼凑不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想冲过去给他撑伞,拨一拨他额前的碎发,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可季先生此时却喉咙发干,欲动不动。

若是如此,以后,臧天喜该怎么过?叫他看着自己的坟,说两声怀念,这是自己想要的吗?心中的火苗,被这冷风扑灭了。季先生缩回了脚,没有向前。

屋檐下,可以避雨,但季先生不肯去避。

他站在臧天喜对面,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街抑或是,隔着长长的后半生。

季先生在淋雨,他知道此时臧天喜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了,才放心地站着陪他淋雨。可臧天喜潜意识里却想走,走去哪不知道,他只是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地走着。季先生的眼睛又模糊起来,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突然,臧天喜绊到了路上的一块石头。他脸色发红,眼睛也被雨迷得看不清,就这么倒了下来。

季先生的心口怦怦跳,也不知道臧天喜磕碰到哪儿了。他把伞握得更紧,迈出了一小步子,可他伸出的那只脚刚刚踩在地面上,便见一把大伞撑在了臧天喜的头顶。

一套黄得发绿的军装在这一片几近黑白的世界是如此显眼,胡司令一只手拉住臧天喜的胳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撑着一把伞。他把臧天喜扶起来,把他的手臂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去,也不管这是否让他崭新的军装湿透。

他扶着臧天喜,一步步带他往永定戏院去了。

季先生见此情景,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再挪动半步。他眼神呆滞,眼珠一动不动,而胃里突然又更加难受,他“呕”了一声,手心里有了血迹。暴雨冲刷,那鲜血不断从掌心中涌出,而后消失不见。那郎中说得果然不错,自己时日无多。

胡司令的有力,倒与自己的虚弱形成鲜明对比了,季先生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目光凄苦。

可他束手无策,只得踽踽独行。

街上的人瞧了,还以为季先生烧坏了脑袋,心里皆讶异:这人真奇怪,有伞不撑。

臧天喜半天不回来,王二也是着急。他踌躇片刻便拿起了自己最大的一把伞撑着出去找臧天喜了。可王二没见到臧天喜,见到了别人。他在街面儿上走,突然见到季先生身旁的那个男人跟一个漂亮高贵的小姐一起,还为她撑伞披衣。

王二一惊,心里觉得蹊跷。按理说,那男人不是应该喜欢男……现在怎么在跟女人调笑,瞧那你侬我侬的样子,像什么话!

难不成是男女通吃?王二吓了一跳,那姓季的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人。可是王二见识短浅,还真没见过男女通吃的人。这让他心里觉得蹊跷,难不成姓季的在撒谎?这个倒是可信一点儿,可撒的什么谎呐?

王二摇了摇头,把这想法儿藏在了心底。

“季大哥,我……”

程青面露喜色回到了东和,可他刚推开季先生的房门,便觉得不对。季先生坐着,穿着湿透的衣衫,面色则白的不像个正常人。

程青吓得一跳,“你怎么了!”

“劳烦你帮我煎点儿药。”季先生的胳膊撑在木桌上,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倒。

“你换上干衣服,我这就去,这就去。”程青“啧”了一声,不是说有伞卖,怎么淋了个浑身湿回来。

季先生这才憋着一口气,动身去换衣服,他刚到客栈,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小半个时辰后,药端来了。季先生换上干衣服后,整个人好得多了,现在又喝了两口药,胃里暖了一些,他才清醒了过来。

季先生又喝了几口,突然抬头,“你刚刚想说?”

“我该回了,哥。”

程青摇摇头,略显犹豫。季大哥的胃病实在拖的时间长,而每次都这么疼,程青有点不好意思说要走了。

“应当的,应当的。”季先生点了点头,而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那你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瞧你说的,我们是亲戚,亲戚!有话尽管说。”程青深深地看着季先生。

季先生说的,其实是“离开”。这个离开,就是装作是与程青一同走。这样,臧天喜可以无挂碍,白小迟之类的人也不会再来烦。而自己可以搬,北平这么大,住哪儿不是住?他就是不想再回洋场了。

程青实在不懂季先生唱的这是哪出,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两天后天刚放晴,两个人便轰轰烈烈地作出要回洋场的样子。季先生又掏了一笔钱,给李班主,给白小迟。用钱维持的关系,便用钱打发了罢。

白小迟觉得自己是真爱上了季先生了,他从白西装口袋里掏出丝帕,十分伤感地抹了抹眼角。而李班主则是笑眯眯住他们一路平安。

车轮隆隆滚过地面,臧天喜站在戏班儿里,看着车从门口潇洒地离去,淡淡道:“你瞧。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只不知道是跟谁说的,王二却没吭声了。他不懂这事儿到底有没有什么隐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骂季先生才好了。

“人要是能倒着活,世界就和谐了。”

臧天喜嘲弄一笑,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对季先生是爱还是恨了,不管是哪种感情,都好像一样深刻,深刻到这辈子也不会忘怀。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天王老子才能做到。

当晚,臧天喜又喝了几杯。此一去,应是永别,他颤抖着踩上凳子,把屋子大厅中央挂的那幅梅花儿拿下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它撕成了废纸。

画儿的背面有几个黑脚印,臧天喜不舍得擦,他常常想起季先生那晚万顺桥弯腰爬着去拿这幅画儿的模样,滑稽又好笑。可是是真情。

臧天喜又唱起了苏三和赵五娘。

“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遇春。”

“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戏中有情,戏中有臧天喜。

臧天喜所以打小儿不喜那些过分悲戚的剧目,不是怕触景伤情,只是怕入戏太深。

可是,有生之年的狭路相逢终不能避免。臧天喜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没有练硬。

王二则闷闷不乐了好些天,他真是想知道答案,可是人偏走了。王二觉得主子也是平静的不像话,自己这个局外人,倒是整天整天的替他难受,说出来像个笑话儿。

可王二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在北平见到这个季先生,只不过是三个月后。

季先生用布遮住了脸,在街面儿上拍了拍王二的肩膀。王二看到有人蒙面吓得一震,还以为要抢劫,可他定睛一瞧,这不是……不是姓季的吗?王二更加疑惑起来,怎么回来了又,那男人呢?

季先生“嘘”了一声,想跟王二说话。王二警惕道:“干嘛呐,我可不去。”

只是话说出口,王二就有点儿后悔。他还想套套话儿什么的呢,这个大谜团,他心里琢磨好久了。都是场面人啊,他咳咳了两声,还是决定跟去了。

他跟着季先生走,离开永定街,穿过花衣巷,竟然来到了琉璃街。琉璃街?不是主子住的地儿吗!王二颇惊讶地跟着他走,走着走着便到了琉璃街的尽头。

“您家?”王二有些怀疑。

“是。”季先生点了点头。程青的确月月寄钱来,数目真的不小,够季先生活几辈子的。季先生东和的房间早就退了,他掂量再三,在琉璃街买下了这间屋子。

豪华但空荡。

王二也不愿意对他客气了,就这么找了个红木凳子坐下。

季先生只淡淡一笑置之,自己便坐在了他对面,他也不拐弯抹角,只是沉稳道:“我,没几天活头了。”

王二早已做好一切听季先生辩解的准备,可没想到季先生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仿佛有一根细针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没活头?将死了?

“爷您说笑呢吧?”王二的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另一只。

“命,活多长才是长?”季先生淡淡然一笑,他的话实是很悲凉的,“我是在做戏,我希望臧天喜一生都不会知道此事。”

还没等王二反应过来,他便继续道:“我做的生意的钱很多,我用不着。你知道的,臧天喜若是有一天不唱戏了,就没收入。任凭他有再多的积蓄,也没办法在老年过得太好。我找你,是想叫你替我给臧天喜捎钱。”

季先生絮絮叨叨的,像个家长,“说是你挣的,或者说是卖了古董。世态炎凉,好人太少。我知道你和臧天喜从小就认识,他对你有恩。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王二拍了一把桌子站了起来,他算听明白了,这季先生觉着自己是神仙!帮别人安排好了路,自己慷慨赴死去。这是演的哪门子戏,就的哪门子义?

季先生的话一瞬间刺痛了王二,他一直背地里骂季先生是“王八蛋”,现在倒是自己错了。他得了病,他还是爱主子的,自己怎么就屁巴子没看出来呢!

他耐不住,问道:“您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瞒着我家老爷?”

季先生笑了笑,很有自信,“你知道怎样才对他最好。”

王二一怔。是啊,若是主子知道季先生一直以来的伪装,知道季先生是个将死之人,那他得有多痛苦,保不齐就干出什么傻事儿了!现在主子倒是活得好好儿的。他这才理解到季先生的良苦用心,什么身边的男人都是假的,王二喉头有些哽咽,“我知道。”

季先生拱手而拜,“实是不知道哪天自己会离开人世,才这么早与你互通消息。等我攒够了钱,我会去找你。”

“不,我会来看您。”王二摆摆手,“我今儿把话放这儿,您一定好好儿的。”

“承你吉言。”季先生微微点头,心里却明白一切再无回转的余地。

 

 

日月如跳丸,新的花旦一个一个进来,旧的老生一个个出去。直到李班主也换了,直到白小迟再不以年轻为傲了,臧天喜才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老了,再过几年,估计唱不了戏了。

恰是春季,夜色微凉,是个寻常不过的日子。臧天喜戏罢,独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

“琉璃街尽头,有个人得痨病死了。”

“听说死的不是因为痨病,是因为胃病。”

“瞎说,死的就是因为痨病,没人敢去瞧了都。”

“房子那么大,肯定是个有钱的老爷,病可不管您有钱没钱。”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聊着,晚上也不知道是说的什么这么热闹。臧天喜听了半天,只听到了这一些消息,大概就是说有个老爷死了罢。

而臧天喜转过身去的那刻,刚好见到两个穿白色褂子的西医从人群中出来,挑着一个担架从他身旁经过了,蒙着白布,盖得严严实实。

风吹过时,布被微微掀起。

那人乌黑的头发露了出来,臧天喜微微摇头,许几个时辰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臧天喜看着,知道这是那群人说的那位老爷了。但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担架渐渐远了,臧天喜也便不看了。他平淡地转过头来,继续往家走去。

“爷,您要的吃食。”王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臧天喜的家。

“怎么这么慢?”臧天喜皱了皱眉,自己已经没什么想吃的欲望了。

王二悄悄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臧天喜没注意,只是把那点心放到了桌上,“王二,为什么你近来总是出去。”

“我有个亲戚在,我有个……”王二转过脸来,而终究是遏制不住,粗糙的手一直伸到眼睛上去抹眼泪,可抹了又流,抹不干净。

臧天喜一时错愕,递上了手帕去,而王二的泪一直在流,一时间竟没办法儿好好说话。王二无声地哭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去了。”

远房亲戚也哭得这么伤心,臧天喜的确没见过王二的这一面。他于是耐心地走上前拍了拍王二的肩膀,叫他早点回去歇着。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属于季先生的那颗星却永久的暗下去了。王二回去的路上迎着那风,眼泪被吹得凌乱布在脸上。

“房子,银票,我都归置好了。”季先生脸上蒙着一层又一层的厚纱布,却依旧离王二离得远远的,听说痨病最易传染人。

“季先生,我这儿给您磕头了。”看着季先生骨瘦如柴的模样,王二心下恻然,心里发痛。他庄重跪了下去。除了行此大礼,他旁的竟然再不能做什么了。

“你以为这是庙里哪?”季先生摇头摆手。

半晌的静默之后,王二呜咽而含糊地喊出,“季先生,我旁的再不能做什么了!”

话完,他立刻“砰砰”以头抢地,连磕了十几回。

季先生不能靠近,只是默默摇头。

谁能想到,这样一别,就是死别!额头上,头抢地留下的痕迹仍然有,脑海里,季先生温和似水的眼光依然存,而自己不过是离开了不久,人没了。王二回到自己的屋子,大大方方地哭了一场。他想起季先生生前孤苦独居的凄惨景象,伸出袖子抹了抹脸:季先生,您爱臧天喜,我懂了,我是真懂。

翌日,王二趁臧天喜不留神儿,拿着房契去了琉璃街。

他是去收画儿。季先生曾说他给臧天喜画过一幅梅花,他的院子里便栽了好多红梅。他画梅,春夏秋冬的都画。从枯枝儿画到怒放,又从盛大画到荒凉。墙上有挂,房里有摆。王二知道那些都是给自己的主子画的,许几百张,或者上千,丢了,不行。

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画儿时,王二大力搧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曾因季先生冷落主子骂了季先生,自己真不是东西,不是人。

王二静静地流着泪,悄没声儿地把那些画儿都捧到了自己屋子里的破置物箱子里头,用一把生锈的大锁锁了起来。

那月,《北平日报》上没有登出有人因痨病去世的消息。

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好像季先生这个人从未存在在这世上过。

 

 

决定不再唱戏那天,臧天喜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忧郁神色,心中有了无限的怅惘。

胡司令他早拒绝过了,不爱就不勉强,臧天喜的心气儿依旧高。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其实已经预想到自己老年凄惨的光景。他知道:事儿不是怕它,它就不来的。

可是臧天喜的晚年不凄惨,他过得也算安宁。王二没娶个一妻半妾的一直陪在臧天喜身边儿。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可从来也没有难以为继。

没人来,臧天喜就戴着墨镜儿在躺椅上晒太阳。陈年往事如风去了,唯一存在着的,只有暴雨淋后落下的病根儿。

臧天喜家在琉璃街最靠入口的位置,平时无人敲门。

怪的是,今天敲门声音阵阵。

王二也毕竟不再年轻了,他极力起身,快步走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的人熟头熟面儿的。是——白小迟。

臧天喜躺在里屋闭目养神,而白小迟则凶神恶煞地推开了王二,又急冲冲地走进里屋。臧天喜听到动静,一怔,抬起了头。

白小迟见臧天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不免痛快起来。

白小迟听说了,臧天喜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暗暗琢磨,觉得臧天喜怕是身体不大行了,才天天儿躲屋子里。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了。这是他的好师兄!可他并没有要跟臧天喜打招呼的意思。

相反,白小迟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告诉你,季先生早死了。”

白小迟等这一刻仿佛等了很多年。

那时,他一直盯着王二。季先生走后几个月,王二开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成天儿的做什么,白小迟还以为王二在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或者说是以为王二在替臧天喜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白小迟跟了王二几回,发现他总去琉璃街的一个宅子。他本想敲门的,可最终都没好意思。这可是陌生人的家,随便进了可不好。

但最后一次,白小迟终于是难以再忍,他在王二走后,立马后脚进了那宅子。

宅子里的人一愣,见到白小迟后,立刻便往后退了几步。白小迟同样一震,这是!

自己喜欢的人在洋场,怎么突然在了北平,还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不是季先生吗?和他的相好儿程青回洋场了不是。

而当白小迟叫他名字的时候,季先生发现自己终于是被白小迟认出来了,心里无限慌张道:“不要让臧天喜知道。”

白小迟算是明白了,季先生喜欢的,一直是师兄。

说是要回洋场,却和臧天喜住在了一条街。而臧天喜好像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儿,只有王二来过这儿。生了病,不想让师兄知道?

白小迟霎时间意识到季先生并非凉薄之人,这叫他当即感动起来。

可一听到“臧天喜”的名字,白小迟的脸又暗了下去。臧天喜,臧天喜,所有人就只认识臧天喜。自己也会扮苏三,所有人却都只期待臧天喜的《玉堂春》。现在,在爱情面前,自己也是毫无地位。呸!

白小迟冷呵呵一笑:“你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儿,我偏要让他知道。”

“我要让他痛不欲生,我要叫他撕心裂肺,我要叫他死在我面前!”

白小迟也不往前走了,只是冷漠地看着季先生。说话时,又转化成一种欲杀人的眼光,是欲杀臧天喜。

“你!”

因为发怒,季先生血气冲脑。他猛咳了一声,新染的痨病与旧得的胃病共同发作,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时间呼吸不过来,咳出来的血也不知是胃里的还是肺里的。

季先生表情狰狞,极其痛苦地捂住胸口,闭上双眼重复念着,“不要让他知道,不……”

“您别做梦了!”白小迟气极,把凳子猛地一踹。而他突然听到除了这凳子声响以外的“砰”一声响,他一抬头,忽然见到季先生失去神智倒下去的模样,倒在地上的季先生,眼中的神采渐渐消失了。

白小迟惊了一跳,这是……死了?白小迟手抖抖索索,仓皇逃了出去。

而季先生的身体渐渐僵硬冰冷时,手上扔紧攥着一封新来的旧信,第一行写着:

“展信佳,见字如晤。”

 

 

臧天喜不曾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过枝桠的声音,和白小迟不断的轻笑声。

“他……怎么死的?”臧天喜以一种自己都不大相信的平静口吻道。

白小迟眼睛一吊,扔了一张纸过去。崭新的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四行字:

岁月悠悠七万载,贫寒富贵尽折伤。

咳咳血染门前草,叹叹飞花落雨塘。

病故恹恹泉路近,孤坟岁岁断人肠。

凭君莫年当年事,历代医家未有方。

这诗可是白小迟亲自抄的,他得意极了,多么有文采的表达。他见臧天喜看完便把那纸团皱在手里,哈哈大笑了起来,“再去问问你的好王二!问问他,琉璃街的尽头曾住着谁,问问他,季先生被人用担架抬走的那晚他在何方?问问他,季先生是死在洋场还是北平!”

造孽啊,造孽!王二站在门口,把白小迟的话都听了,心如刀绞。

“你说!”

臧天喜突然手脚冰凉,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王二,眼睛狠睁,眼底已然充血。臧天喜的声音哀怨而冰冷,似烟花散落在地上的余灰。

臧天喜突然想起了什么来,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他把手里的纸捏得稀烂。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是如此!

“你滚出去!滚出去!”王二颤抖着走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白小迟一把。

白小迟只是痴笑,朝着臧天喜,“季先生死了。他坟头的草已经长得老高。离您不远哪,有空儿瞧瞧去呀!”

而后他便灵巧地转了一个弯,往门口大步走去了。他头抬着,嘴里还得意地大嗓门儿唱着,“……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爷,您等等我,等等我。”王二踉跄地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门。

臧天喜缓缓闭上了眼,旧日种种皆在眼前。

他突然想起来季先生再次来北平时偶显苍白的脸色,想起来季先生那个发狠却真切真情的热吻。臧天喜惊讶于自己竟然只顾着自己悲痛,完全不顾他的。

他不是戏子,却演得一出好戏。

臧天喜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季先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要叫我到你坟前去给你上香了,我不甘哪。这辈子,你还欠我的债,谁许你在我前头死了!

时间再往后移,移到琉璃街的那晚。臧天喜的眼睛朝地上稀烂的纸看去,而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几乎是把被子也拖着,滚到了床下去。他艰难地缓缓前进,而终于是把纸攥到了掌心。痨病,痨病。

臧天喜突然心痛欲裂,他“啊”地痛苦大叫了一声——夜,痨病,担架,王二。

他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那夜,就是那夜。风吹过白布时露出的头发,是季先生的;那群人议论的,是季先生的病;担架上躺着的那位,是自己曾在无数个日夜思念着的人。

可是,那夜不是与其他的夜没什么不同么,叫老爷的在北平不是处处都有么,有人死于痨病不是寻常不过的事儿么!甭说了!

季先生,你好高的计谋。你死在我眼前,却不让我知道,你有苦衷,不对我透露分毫。全世界都知你死了,只我一人蒙在鼓里!

臧天喜发疯一般捶着自己的脑袋,只听得“咚”的一下下作响。他蜷缩在地上,已然是涕泗横流,再难止住。

听人说,梅花开之时,方圆数十里一望如艳艳红霞。何须等它开?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臧天喜吊了吊嗓子,拼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唱道:

“咿,怎叫个,春梦无痕了!”

“爷!”王二踏进门,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手里的画儿也拿不住了。

梅花散落一地。

 

 

 

 

 

End.

*季臧:也许是沙李前世

*季先生一角来自《没有硝烟的战斗》

*文章首句改自《浮生六记》主角陈芸的话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一句来自张枣的小诗《镜中》

*《琵琶记》改编自《赵贞女》,原戏文描绘了封建文人飞黄腾达之后抛弃结发妻子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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